第二百一十四节 故技
左首那老道听得这声音,讶然回头,孰知但且一望,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瞠目结舌半晌,急步跨上前来,颤声问道:“你是谁?”祝希夷见他两个这等失态,虽有些唐突,倒不像有甚恶意,一时惶惑,忖道:“糟糕,莫非这两个道人,同这白晴川却是有甚瓜葛不成?万不要是仇家才好。”
原来这两个道人,竟是昆仑山的东方靥、慕容轩二人。此刻站在涓弱身前微微发颤的,正是东方靥。他同白晴川、涓弱两人的纠葛,任这百幻蝶想破脑袋,却也猜不出来。
涓弱觊觎其色,忖度其心,脑中转了十来个念头,收敛心神,却是微微侧头,冷冰冰道:“我是何人,同你们却有甚关碍?我从这暗流上游一路行来,除却些许小鬼,一个活人不曾见。你们是要寻亲也好,寻仇也罢,但从此路去,定要走错扑空。我同你们素不相识,见你言语商量,有些礼数,这才实言相告。你们若信得过,那便改道另寻;若是信不过,我也没这多话同你们碎嘴闲扯,前途通达,还请自便。”
这话老实不客气,这回东方靥却全无恚怒怨气,反是脸庞一红,退后两步,弯腰作揖,行了个大礼,这才低声轻语道:“适才老道莽撞,言语无礼。这厢给你赔个不是。姑娘这形容样貌,同我旧时一位故人直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若不是中间差得这几百年,只怕要错认为故旧相逢了。”
涓弱听这话头,自觉猜着了几分,只是她虽则胆大,到底不比从前,如今多了些阅历,倒也学着谨慎起来,故作沉吟一时,这才轻轻起来,略略欠身,柔声道:“长老年岁大,这般让礼,小女子如何当得起。长老仙风道骨,且不知在何处清修?”东方靥见她客气起来,那微微欠身的形容,那低头含笑的仪态,无不大方得体,心头却蓦然生出一股说不得的酸楚来;恍惚之间,数百年前的错愕、羞愧、自责等等一股脑的重又翻腾起来,好似一把钢针,狠狠的刺在心口,一时间心神怳惚,喉头哽咽,眼中噙泪,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慕容轩身后那两个少年道人,乃是昆仑山的少年子弟燕兰亭与楚广陵,他两个自来不曾见过东方靥这等行止,面面相觑,惊讶莫甚——他两个只是不知,当年东方慕容被涓弱花言巧语蒙骗,错认敌我,比及后来情势怪诞,同旁人一相印证,细绘了涓弱、晴川的画轴,这才知道铸成大错;然时过境迁,再是追悔,却也无济于事。此后晴川、涓弱下落不明,生死难测,慕容轩也罢了,那东方靥却是为此自恨了半生。
慕容轩见他这起神色,心中却也有些不忍,细想当日,那糊涂账却也同自己脱不得干系。长叹一声,这才轻言细语道:“老朽复姓慕容,道号辨机,此是我师弟,复姓东方,道号蕴秀;我等虽出身不同,但都在昆仑学道。”又腆了脸面,揖手道:“虽有些冒昧,到底还要请教,不知姑娘可肯将这家世来历,同咱们知会则个。”
涓弱心头好笑,却也装出十二分的恭敬来同他两个客套,因慕容问得勤谨,也只好编出一堆谎来——“小女子复姓澹台,名字却怪,唤作‘不解语’。家严早弃了名讳,只一个别号,唤作孤标客;家慈古怪,自我懂事起,便不许我问询,只说姓吴,偏又无名无字,但自称偕隐散人罢了。”又问:“且不知长老口中的故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既是同我有十二分的相似,许是有些瓜葛,也未可定。”东方靥唇舌呢嚅,却是开不得口,慕容轩迟疑片刻,终究缓缓道:“这位故人姓白,名晴川,乃是吴墟的公主。”
涓弱心头冷笑一声,却佯作疑惑,只管低头,将“白晴川”三个字在口中念了数遍,旋即摇头道:“生得很。却是从未听闻。天下芸芸众生,便有一两个面目相似的,那也是常事。却是错认了。”东方靥颤声道:“我等又不是肉眼凡胎,如何能错认。慢说你这形容,便是声音,同她也没个走展处。她族中少有亲眷,兄长早逝,没个后裔,又再无旁的姊妹,论年纪,看样貌,恐怕你便是她的女儿。”慕容轩苦笑道:“当年情形古怪,局势怪诞,恐有些隐情,她才不得不隐姓埋名,避世隐居。只是而今,到底遇见了你,眼下我等有些俗务,却是脱身不得。等此间事情消停,还要劳烦姑娘,引路前去,见上一面,究竟如何,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涓弱听得这话,心头好笑,却是故意一声长叹,故作惆怅道:“不瞒两位长老,我同双亲,却也是多年不曾相见了。如今他两个身在何处,我也是一毫不知。”慕容轩“啊”得一声,讶然道:“这如何说?”涓弱苦笑道:“长老有所不知。我这双亲,有些薄情,在我懵懂少时,便将我寄养在亲戚处。此后一两百年间,都从未来瞧过我一眼。他们去了何处,成就何事,我是一概不知。便是如今是生是死,我也蒙昧不明。”
她这话原本是来诳这两个实诚老者,孰料话说出口,却是当真伤了自家的心,直是两眼泛红——“也不知是何等的苦衷,也不知是何样的心肠,竟肯将自家的女儿放在别人家,一没个教养,二没个眷顾,恐是死活也不曾放在心上。可怜我长得这样大,不知受了旁人多少的哄骗,若不是我恨这一口气,死命扎挣,哪里能活到如今。”她言语委屈,虽不曾流下泪来,怨也真真,痴也切切,虽不曾抽抽噎噎,但肩膀微晃,眉头微颦,却是说不尽的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