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出口,却觉眼前渐渐发黑,周遭景致像是突然间沉入了水底,晃晃荡荡,恍兮惚兮,再也看不清楚,两耳之中模糊有些言语,似远似近,似是而非,再也听不分明,这当口心神迷蒙,只“他是当真恨我入骨”这念头在脑中一晃,便昏沉过去,再没个意识。
只是他昏厥前那一声言语,却如晴天霹雳,猛地在萧月庭脑中一震。怳惚之下,陡然清醒过来。悚然回头,却见贺云城横躺在后,少君盘坐在地,左手掌心却有一个三尺来高、猪头熊身的雷鬼。这雷鬼的豹尾缠在少君五指之间,两手各各捉得一把木柄铜斧,口中尚且“咕咕”作响。每唤一声,其掌中的铜斧便猛然交击,“哐啷”声中,即便放出一道淡蓝色的电光霹雳。但听“兹”然一下,不偏不倚,即便辟在贺云城眉心。这电光一击,其脸上的乌黑之色便褪却三分,萧月庭虽认不得这是劳什子秘法,却也猜了个大致——这是在以阴雷之法驱逐妖毒!
萧月庭陡然见此,未免有些意出望外。他瞧少君年少,何曾想竟有这等本领。只是错愕之下,羞恼更甚。两耳耳背赤红,一对眼睛瞪得几乎脱眶而出,忿忿然道:“这这毛头小子,好下作的邪法!搓弄得我好苦!”少君摇头道:“杀人泄愤,何啻于饮鸩止渴。你这又何苦。”萧月庭冷笑一声,森然道:“你这毛孩儿,痴长了几多年岁,竟敢教导起我来!不给你三分颜色,你不识得天高地厚!”
呵斥之下,一声怒喝,一跨而前,全无半分犹豫,提起剑来,朝少君头顶猛然一砍。他忿然施展,虽是残病之时,这手下只怕也有万钧之力。孰知这一剑下来,少君竟一不闪避,二不招架,只微微探头,瞄向那神剑,只冷冷说得两个字——“放肆!”萧月庭手中那猛掼而下的神剑登时“嗡”然一声,陡然定在半空,任凭萧月庭如何拖曳,也只是纹丝不动。
悚然之下,却见少君微微欠身,伸出右手在那剑镝之上轻轻一弹,但听“叮”然一声,那剑镝之上陡然间便窜出一蓬黑气。这黑气缭绕飞腾,内中红光闪烁,如妖如魅,如魔如鬼,令人胆颤心惊。只是变故陡生,那剑身却也突地一轻,萧月庭急拖之下,把持不住,“噔噔”作声,直是连退数步;好容易稳住身形,抬眼看时,却见那红光黑气纠缠变幻,竟自化作了一个黑袍红面的七尺大汉。
这大汉浓眉大眼,方面宽额,正是萧月庭的形容。且其手中,一般提有炫光迷离的神剑斩魔。萧月庭纵横一时,也是有些见识的大家,却从未曾见过这等异术,懵然之下,却见那魔物微微侧头,在那剑锋之上嗅得一嗅,旋即抬眼朝他一笑,轻声道:“你这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饮恨泣血。”
萧月庭眉头一皱,不看着魔物,反是朝少君厉声道:“我剑下所斩之人,无不有该死之罪,我替天行道,它便不甘,那也只好自怨自艾,如何能怨起我来?你这妖道,自恃有几分隐秘邪法,便这等轻贱放诞,我门户中事,也好这等干涉。哼,莫怪我不曾提点,小心你作法自毙。”
呵斥之下,却是不敢仗剑而前,稍作思量,收却斩魔,咬破舌尖,一口热血喷在两手掌心,捏个法诀,厉声叱道:“七星运周,天光回灵。”咒言动时,其身后那碧玺树上一截树枝“噼”然一声,陡然断折,“啪”然一下掉落在地,倏忽间隙,却是化作了一个丈余高的黑炭巨人。
这巨人变化一成,立时连声怒喝,咆哮之中,其两手掌心“呼呼”作声,登时燃起数尺高的烈火来。这烈火夭夭而起,荡荡成形,化作数条数丈长的火蛇,摇头晃脑,自四面朝那魔物窜扑而来。一时间血口毒牙,火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魔物立在当地,眼见这火蛇扑来,一不挥剑斩击,二不侧身避让,不过微微一笑,但凭那火蛇四面咬来,堪堪将近,却是突地张口一吸,且听“呼哧”一声,那一众翻腾夭矫的烈火之蛇,倏忽转瞬,竟被它一口吸将下肚。烈火吸尽,那数丈高的黑炭巨人登时“嘭”然一声摔倒在地,跌作一地灰白的木炭。
萧月庭脸色一沉,收却长剑,咬破舌尖,蘸了鲜血,在两手各各画得一道血符,捏符在手,立时步罡踏斗,咒印成时,其两臂猛地一抖,“呼突”一下,却是化作了一对七尺钢刀。变化一成,即便飞扑而前,双刀朝那魔物当头挥砍,刀光近时,且听他一声喝叱:“变化虚幻伤你不得,这铁骨钢刀,却看你如何抵挡!”孰知忿忿之下,却见那魔物嗤然一笑,颈项微侧,竟自家将脖子迎将上来。
萧月庭这等当口,哪里还有细想功夫,双刀猛斩而下,实打实的砍了个正着,然“哐啷”一声,星火四溅,却似砍中铜墙铁壁一般,哪里伤了它分毫。惊悚之下,那魔物左手一探,已然一把掐住了他颈项,右手长剑微抬,定在他胸前,哂然一笑,轻声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要死在自己剑下?”
萧月庭咽喉被箍得铁紧,却是哪里说得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是不肯认输。两臂钢刀奋力砍剁,斯须间“哐啷哐啷”响个不住,倒似敲锣打鼓一般。只是砍到后来,两臂渐渐乏力,喉头也越来越紧,脸面耳朵也越来越烫,两眼视物便渐渐有些模糊,比及后来,那魔物的面目瞧来便有些不实在,一时恍惚,它便渐次变化,或化作先师旧时形容,在面前喟然叹息——“这人世是非,事事都错在旁人,独有你一人占尽了道理!”又或是化作自己剑下的亡魂,在身前啼哭唾骂——“天也容我,你倒提了替天行道的幌子,无故害我性命。”又甚或化了他自家的面貌,指着鼻尖大骂——“你惫懒了一世,偷懒懈怠,才落得如今这地步,这世上之事,一概虚假,唯独这神力勇武,才是立身活命的本钱!什么狗屁道理,什么狗屁人心,通通都是虚妄!但凡你神勇盖世,谁不奉承,谁不跪伏,可笑你愚钝糊涂,听信那妖精的蠢话,却是害得自己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