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节 仇恨
华光散逸,那碧玺树也“噼啪”作声,渐渐爆裂,一众摇晃怪叫的碧玺果接二连三跌将落地。这果子实实作怪,那殷红的,甫一落地,登时“啪”然一声,摔作一团污浊黝黑的油泥,腥臭刺鼻,令人作呕;那半红半绿的,堪堪离枝,即便“噗噗”作响,化作无数虐妖,羽翼挥展,在这满空的烟火中左冲右突,四面乱窜,恰似蚊蝇一般,“嗡嗡嘤嘤”,嘈杂不堪;那青翠的,跌落下来,却是“嘭”然一声,倏欻间隙,便自化作了一只身高三尺的禽鸟。
这禽鸟高约三尺,形容类鸡,只白头红目,鼠足虎爪,有些异样处;其本名唤作鬿雀,原是食人的魔物。少君虽也博闻广识,临到当面却也认不得。正疑惑中,却突听一旁委顿的贺云城破口骂道:“这贼老天!当真不公!绝路之上,却肯放他一条活路。”这话骂得没头没脑,少君却也不知究竟,迷茫之下,却突听身畔的萧月庭嘿嘿一笑,侧头看去,却见他眉毛一挑,徐徐开口,也不见他列印施法,其舌头“呼突”一声,将似长蛇一般窜将出来,不过“啪”一声响,便将一只鬿雀拖将入口。
那一众鬿雀自碧玺果变化出来,周遭虽是猎猎的大火,滚滚的黑烟,却也并不见有几分慌张,一个个恰似雏鸟出壳,或有初试啼声的,或有羽翼扑楞的,也还有些蹒跚,也还有些踯躅,何曾料得却突地有了萧月庭这等怪人,一条舌头好比毒蛇一般,一吐一缠,一吸一吞,竟接连囫囵咽得好几只下肚,登时张皇起来,满口“夯哧夯哧”,如野猪一般呼号起来,四面逃散。短短片时,便奔得踪迹全无。
这鬿雀一去,周遭便渐见安静,只那烧得如灰炭一般的碧玺神树,还时不时微微有些爆裂声气。只是神木便是神木,如今虽是烧得灰白,已然无物可燃,那翻滚的烈火却不肯消散,漂浮起来,簇拥在树顶十余丈高处,无声翻腾,红光灼灼,好似一朵怒放的赤红牡丹。
萧月庭鬿雀入喉,其肚腹中即便“咕咕”作响,响动片刻,他那青白脸面,便渐渐多出几分血色。贺云城一旁看得实在,满心愤懑,怨天不公,登时张口乱骂。只是这喝骂之事,向来只会火上浇油,骂得越狠,心中却是越恨,正没个消停,不过一时怳惚,萧月庭便已自仗剑立在了身前。
萧月庭立身在前,轻捋剑锋,轻笑道:“不是天道不公,是师尊有眼。传了你七宝玲珑秘术,教了我混沌镇元大法。认真要怪,那也是个人的命罢了。贺云城,你桀骜张狂,向来目空一切,如今却是自家巴巴的上门送命来,可悔不悔,恨不恨?”讥诮之下,盯住他两眼,却是将长剑望他胸口缓缓刺将下来。
萧月庭虽是仰仗神术复原几分,想来到底也不过是消魔回元的本事,比不得服食金丹仙药,这一时三刻,哪里就完好周备。因是持剑刺下,便是两手紧握,那剑身也兀自抖个不住。
只是神剑锋锐,便是手上无力,这长剑刺落,也绝无贺云城侥幸之理。哪知剑将穿胸,贺云城眼中却没半分惧色,反是抬起眼来,同萧月庭四目相对。萧月庭狠辣惯常,见了他那眼色,心中愈发恼恨起来,两眼一瞪,厉声道:“恶贼!你还当我不敢杀你不成!”
呵斥之下,手上猛然一掼,但听“噗嗤”一声,登时鲜血喷溅,洒了自家一脸。抹眼看时,他两目吊白,身子瘫软,同凡尘亡人也没个两样。哪里还有素昔盖世的豪气。陡然见此,萧月庭却没半分欢喜,但觉心头空空落落,那万般的怨恨,竟还似不肯甘休——磨折了我半世,烦恼了我半世,竟是如此轻易的一笔勾销了么?
萧月庭木木然,愤愤然,默然一时,陡然之间,却如发狂了一般,猛然扯出剑来,只管朝贺云城的尸身忿然砍剁,一行砍,一行骂,只是砍到后来,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滚将下来,口中喝骂之词,也自渐渐模糊起来,至于其后,却是连自己也不知道在骂些甚言语。
贺云城中了妖毒,萎靡在地,瘫软无力,直是烂泥一般,且神思恍惚,眼前便是瞧了个明白,听了个清楚,脑子也要等个一时片刻,这才回转得神来。比及长剑刺破皮肉,胸口生痛,这才醒悟过来——真真死到临头了。
往昔思量,便有一万种死法,贺云城也从未觉得将有“惧畏”可言。如今死之将至,却是陡觉心头一空,竟百般害怕不甘起来——可怜这大半生,竟都只是同他彼此怨恨,彼此憎恶,纠缠不休;便是有些名声,也不过是些狠辣的恶名,如今一死,知晓之人不过一声唏嘘,扼腕叹息罢了,却是有甚用场?蓦然回首,这一世竟没个一时的痛快酣畅。原来这“仇恨”二字,毁的却是自己!
只是如今幡然,那却是迟了。贺云城心头一叹,下意识的两目一闭。然闭目一时,但觉胸口微凉,不过微微有些刺痛,却是不曾送命。疑惑之余,睁眼一看,却见自己横陈在地,正自躺在少君膝下。少君右手微探,不过以食指指甲轻轻点在自家胸口,却是哪里来的刺胸长剑!
懵然之下,却见少君微微一笑,轻声道:“别怕。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言语入耳,又听身畔传来萧月庭歇斯底里的咒骂,侧目看去,却见他抱了长剑,只管在一截树根上死命砍剁,一边砍,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看得好一晌,这才轻轻一叹,缓缓道:“你便这般恨我入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