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之时,眼前却已然换了景致——如今所见,却是阴生眼界了。因在碧玉盘中耽搁一时,阴生所见,已然是那玛瑙盘中的殿堂内景了。这殿堂四壁无墙,空空落落,就此外望,不过是林立华表。这殿堂正中,有一张翡翠王座。这王座形如蟠龙,华美尊贵,却盖有厚厚一层冷雪,雪堆之中,僵坐一人,正是名闻天下的剑仙萧月庭。只是如今他困在这王座之上,面色阴冷,眼色凶狠,须发之上,尽是冰粒雪花,哪里还有半分旧日气度。
其身前团团而立,围有百來十个宽袍大袖的峨冠道人。为首一个,童颜鹤发,一身白袍,正是冷月长老窦伯颜。其身侧不远,有一老道,盘腿斜靠在殿柱之上,身形佝偻,衣衫男女,憔悴得好比街衢乞翁。贺云城但觉眼热熟络,定睛细看,却是吓得一跳——这颓丧老道,竟是委羽山的掌教赊月道人!这赊月素来飘逸隽雅,向有令名,当下狼狈至此,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形容。
阴生附在一殿柱之后,且听窦伯颜冷道:“咱们追随你数百年,本指望你振奋宗派,好叫远穹高阳俯首称臣。哪知这些年来,你孤高自许,置一人之名于门第之上,实在叫人大失所望。碌碌无为,那也罢了,偏是还恣肆妄为,竟叫门宗子弟,将那尘世俗务作了修炼。我道宗根本,竟成了个梨园书馆。再凭你胡闹下去,只怕咱们冷月一派,就要至此而终。”
萧月庭听得这话,却是森然一笑,暼了赊月一眼,冷冷道:“当着矮子,不说矮话。你这般胡言乱语,不怕伤了你故旧好友的心么?”赊月恹恹瞧他一眼,嘶声哑气道:“伯颜言之有理,我有甚好伤心处?你瞧我往昔眷顾风流,但在俗务之中沉溺萧索,才落得如今这番形容。好师侄,我且劝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俗语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伯颜一片苦心,也是为着你们冷月将来。你万不要再自误了。”
萧月庭听这言语,却是仰头大笑,只是大笑之时,眼中却是滚出两行泪来,哭笑之间,哽声道:“报应,真是报应!无德之人,必受无德之报。人说一时糊涂,我却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窦伯颜冷笑道:“你既知晓错了,交出斩魔剑,让出门主之位,那也就罢了……”
话未说完,却听萧月庭狠狠啐得一口,厉声道:“厚颜无耻的老糟货。这斩魔剑乃是我师尊所赠,同冷月有甚关碍处?你若要剑,只管自家来取。”窦伯颜冷笑一声,森然道:“你当我不敢么?你稀里糊涂活了这几百年,便是死了,又有谁肯为你施舍一声叹息一滴眼泪?”鄙薄之中,右手一伸,不过随手一弹,但听“呼哧”一声,倏忽之间,其指尖便自飞出一只白羽飞鹰,羽翼一展,便朝萧月庭当头扑来。
堪堪将近,却听萧月庭嘿嘿一笑,冷道:“区区一个寒冰罩,便想叫我俯首听命么?窦伯颜,你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言语消停,猛听“嘭”然一声炸响,爆裂声中,其人身子一弹,陡然窜将在空,右手一挥,登时放出寒光四射的神剑斩魔。持剑在手,也不列印施法,不过猛然一声大喝,神剑一斩,但听“乓”然一声,那飞鹰霎时被劈作两半。只是羽翼凋零,却未见鲜血四溅,那飞鹰一劈两半,却是化作了指甲。
窦伯颜身后一众道人登时大哗,齐齐呵斥起来,或捏法诀,或吟密咒,便要动手。窦伯颜脸色一沉,抬手望后一挥,森然道:“便让我来会上一会。且看这远穹高徒,是不是对得起他那盖世的声名。”言语之中,即便放出神术,同他斗在了一起。
睹见此状,阴生也管不得窥探究竟,忙不迭转身,回转过来。贺云城心中欢喜,且将心声,同少君道:“好哩,且叫他俩斗个你死我活。正便宜了咱们。”少君听得他这心声,却是暗叹一声,也不言语,只缓缓起身,微微探头,瞧了瞧玉盘下方那无底黑洞,轻言细语道:“世事凑巧,倒也该焚香祝谢。”
说辞之下,捏起法印,轻声咒道:“太上之像,藏天偃月。”咒言声中,抬起足来,不过往前一点。这地面乃是熟铜铸就,本自坚固,孰知他这足尖一点,竟如湖水一般,荡起层层涟漪来。
这地面动荡之时,且也渐渐透明,也不多时,竟化作了一面若有若无、时明时暗的虚无之镜。这镜子微光之时,莹莹清透,仿佛映日生光的白玉,黯淡之时,黑烟氤氲,黯气飘忽,好比烟墨古砚。镜子之下,却是个无底深渊。杳杳冥冥,不见其尽。
法术成时,正逢阴生回转,乍然一见,登时骇然惊恐,不能自持——这妖道好厉害的手段!竟将这铜亭同那无底洞接在了一处!惶恐之余,却见少君伸出手来,朝穷奇轻轻一推。那穷奇巨大,不知重有几何,孰知这轻轻一推,那雄伟身躯,竟如纸折绢叠一般,身子一歪,“噗”然一声,竟就此一头栽倒,掉进了那无底洞中。只是它颈项之上,套有那神术化作的锁链,断折不得,便就此吊在那无底洞中,荡荡悠悠,好比乱晃的秋千。
穷奇跌落,少君即便自贺云城身上化脱出来,扶了亭中铜柱,轻声道:“如今无法可想,只得委屈你了。”贺云城笑道:“我皮粗肉厚,怕是怎地!不过皮肉之苦,无妨无妨。”说辞之中,便自脱却长衫,赤膊跣足,化作打獞的獞子。阴生却慌忙一把拉住少君的衣袖,急道:“别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且将我身上这法子解了。便是你两个有甚好歹,也不能白害了我。”
少君尚未答言,贺云城却自恶声道:“我虽是门外汉。但这道家的法子,一旦施展,如何能轻易休止。若有旁人来此,惊扰一时,只怕就要坏事。如今他有神术附着在你两个身上,正是护佑出力之时,你倒好推哩!”阴生“哎呀”一声,自捧了脸面,可怜兮兮道:“我一个三尺孩儿,便得了些力道,能有何用。若当真有了甚惊动,抱薪救火也就罢了,只怕是引足救经的勾当哩!”贺云城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沉,一把提起鹤松来,冷道:“再啰嗦,这鹤松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