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灵幡虚浮在空,黑光一闪,那虚无空中登时“咔嚓”一声,竟被这黑光剖出一道裂纹来。这裂纹宽约七尺,高有丈余,杳杳蔓延,不知通向何方。裂纹两侧,乃是阴恻恻的无尽黑影,内中鬼影幢幢,倏忽闪烁;缝隙之下,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小道。这青石大的如巴掌,小的如拇指,只是遑论大小,无不光滑莹洁,有如青玉。贺云城惑然细看,却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哪里是甚么青石,却是人的头盖骨碎片!
鬼途浮现,少君伸手凌空一点,那虚无空中,立时荡起涟漪般的微光。神光离合,却是现出平波镜来。这镜光离合,炫彩迷幻,阴生瞧着好奇,跳在贺云城头顶,探头一望,孰知才刚照出个影来,陡觉头皮一紧,但听“哧”然一声,竟燃起一蓬蓝色之火来。阴生唬得魂飞魄丧,一声怪叫,猛然跳将下来,两手乱拍。“啪啪”两声,倒也将头拍熄,然吓得慌了,却再不敢出头,揭起贺云城的道袍,钻将进去,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恶狠狠的盯住少君,口中兀自骂道:“这冒失鬼,便没片刻稳当处。”
那鹤松见它头皮烧得焦黑,思忖半晌,前车之鉴,到底不敢变成同它一般面貌,然阴生喝骂之下,冷眼觑见它这神色,却是了然于胸,呔然一声,猛然一个巴掌,劈手将它打翻在地。鹤松呜咽一声,既不敢嘟嚷,又不敢近前,只得拉了贺云城的袖子,爬上他肩头,佯作伤心,自顾自的一通抽噎。
贺云城瞧得也疑惑,迟疑片刻,按捺不得,一般探头瞧来。然细看意思,却是毫发无伤,阴生瞧得起火,破口骂道:“这腌臜妖道,心性狡黠,如今见我家主子不在,便只是使坏害我。好一副歹毒心肠。”咒骂声中,却听贺云城“咦”得一声,诧道:“如何照不出影子?”
少君立在镜前,右手捏起法印,左手轻抚镜框,却是不曾答言,只怔怔瞧着镜子,微微一叹,好一时,才轻声道:“红尘俗世,且不知有多少人辜负这天赋性命,枉自披得一张人皮,背地里蝇营狗苟,却在做这鬼事。”慨叹之下,其身形一晃,登时一分为二。一个少君两足一点,轻飘飘的飞将起来,恰似飞燕投林,一头扎入了那神镜之中。一个待其入境,却便提起镜来,轻轻一晃,却是化作了一盏油纸灯笼。
贺云城瞧得莫名其妙,却见提灯这个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其两肩微微一晃,整个人“嗤”然一声,登时化作一道飘忽轻烟,倏忽之间,便朝那鬼途翛然而去。那鬼途分明在前,虽是蔓延极远,但一眼望去,总也能看出个百十来丈,哪知道少君所化的烟霭之体堪堪进去,瞬息间隙,便散佚消失,再不见个踪影。
比及其去,阴生立时干笑一声,怨声道:“这小杂毛满肚子坏水,倒是死在里面才好。”贺云城哼了一声,瞪它一眼,冷道:“他若死在里头,横竖我也没个法子破这阵势,说不得,你我只好在这里烂成泥了。”阴生啐他一口,悻悻然道:“你如今吃了他的迷魂汤,左右都护着他,我便看将来,他能给你好果子吃。”
嘀咕之中,却突听那鬼途之前“呼哧”一声怪响,悚然抬头,却见一条纸糊的长蛇陡然自那鬼途上探出半截身子来。这长蛇身段挺立,高有丈余,其身躯乃是竹条箍就,油纸糊成。乍然相见,阴生也罢了,不过“哎呀”一声惊呼,那鹤松却是“咕嘟”一声,翻身跳在阴生面前,就地一滚,却是变作了一个尺许来长的松枝火把。阴生慌忙拾将在手,猛然晃得两晃,喝道:“别过来!”
孰知那长蛇两个灯笼做的眼睛陡然光芒一闪,竟朝贺云城开口说起话来:“我已寻得路头。特来带你出去。”却是少君的声气,其说辞之下,已然一头扑下,大口一张,“呼哧”一声,便将贺云城吞入腹中。一口咬中,同便摇摇摆摆扭起颈项,侧身便走。阴生失落在外,同贺云城蓦然而别,登时吓得脸青面黑,两条短腿又蹦又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那长蛇听见这呼号,略略侧头,两个灯笼大眼火苗闪烁,照得阴生脸面滚烫,阴生饶是吓得两腿发软,一般踯躅着上前,将鹤松藏在背后,强笑道:“先生仁慈,先生仁慈……”话说一般,那长蛇大口一张,其喉间呼突一下,却是窜出一张丈余长的油纸来,轻轻一卷,便将阴生咽下喉去。
这长蛇腹中,却有一根竹条编作的长骨,长骨骨节处,便箍有一环竹篾。阴生落身下来,便自吊在一处骨节处。这竹篾上糊有油纸,瞧来颇有几分通透,肚腹之外的行景虽不能瞧个十成十,但朦胧形影,却也能见个大致。阴生同贺云城相距不过丈余,本待蹴就依靠,然长蛇爬行,这骨架摇摆厉害,阴生恐失手掉落,那油纸瞧来纤薄轻巧,怕不一撞即碎,因是蟠在那骨节之上,死命抱住,竟是不敢动弹。
这长蛇行在鬼途,走不多远,两面阴影中便急扑而出成百上千的恶鬼来。这恶鬼“呜哇”呼叫,挂在长蛇油纸凹凸处,或扑或撞,或抓或挠,一时间“砰砰”乱响,“嗤嗤”作声。阴生听得这声音,直吓得浑身颤栗,唯恐那恶鬼窜将进来,将自家啖食干净。孰知战战兢兢忍了片时,那一众恶鬼再是翻扑,竟也奈何不得这薄薄油纸。饶是如此,鬼物聚集,却是越来越多,那长蛇负众而行,却是越走越慢。
慢说阴生,便是贺云城也觉得心头惶惑,正自惧畏,却突听这长蛇喉间“呃”然一下,却是滚流而下一汪灯油来。这灯油焦黑,急涌而来,直灌了阴生半肚子,惊恐之中,正没个主张,却陡听“呼哧”一声,那长蛇咽喉处猛然窜起一苗赤红之火来。阴生淹在灯油之中,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贺云城一般浸泡油中,乍然见此,也是唬得心口一跳,脱口唤道:“糟糕!坏事了……”
话音未落,那火苗已然呼喇喇一下顺了灯油烧将过来。顷刻之间,那长蛇脊背上的油纸竹篾便烧起熊熊烈火。那满背的恶鬼躲闪不及,登时烧成一片。这恶鬼生性怕火,经此一烧,登时四面逃散。那见机快的,不过折手折脚,应变迟的,那便烧成了絮样轻灰,再没个形容。只是这灯油四扑,烈火喷涌,阴生泡在油火之中,却不过觉得烫些,却连泡也不曾烧起半个,疑惑之中,却见眼前渐渐烟火消弭,那历历在前的鬼域之途也慢慢化作袅袅的黑烟,隐匿在茫茫的虚无。身前所有的,除却荒山乱石,便是长身玉立的左少君。
阴生暗叫一声侥幸,抹得抹脸面上的灯油,急窜过来,吊在贺云城臂膀之上,思忖半晌,终究忍不住问道:“如何适才不过瞧得一眼,便烧我个半死。现目今泡在灯油之中,却是毫发无伤?”少君微微一笑,却是不置一词。贺云城嘿嘿一声,意味深长的瞄它一眼,在它头顶一拍,轻声笑道:“这是镜子幻出的魔障之法。这魔障虽无知觉,却能知会。”这言语着三不着两,却是听得阴生一头雾水,疑惑之中,却也懒怠思索,嘀咕两声,跳到贺云城肩头,蜷作一团,撇嘴道:“人心隔肚皮,倒是鬼还好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