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厅房高有数丈,内中立得一丈余高的黄铜丹炉。这炉子形如无柄的茶壶,炉身上浇铸得有一异人女像,其上身斜坐炉口,腰身以下缠绕盘驳,将这丹炉缠护周到。丹炉外围,烧有一蓬奇特的烈火。这丹炉之下一不见积薪,二不见油盏,那烈火却是冉冉升腾,突突飞扑,仿佛一只新困牢笼的野兽,正在翻滚嘶吼。
这火焰之中,立有三面光滑平展的虚空石镜。一面镜中,有一片苍茫云海,层云之上,浮有一座缥缈孤峰;峰顶有两个耄耋老者,对坐弈棋。一面镜中,乃是一方折戟沉沙的所在,那怒风之下,旷野之中,有两个长枪方戟的将军,策马纵横,正自奋勇厮杀。另一镜中,却是一条长河,河湾两头,一个少年垂杨荫里,荡舟撒网,一个少年落红阵中,闲看潋滟水光。
赊月不敢大意,觊觎良久,这才悄然飘入房中。这厅房之中空无人影,却时不时有人声飘忽左近,赵墨耳力过人,然凝神细听,但觉那声音似乎远甚,模模糊糊但知有些响动,却一字一句也听不分明。诧异之中,却见掌中眼里的赊月冷笑一声,便自放出一张古琴来。
也不见他列印施法,不过在那琴额上随手一点。那几根琴弦“嗡”然一声,自琴身上崩将开来,袅袅升空,自相勾勒纠缠,网成了一张人面。这人面虽是双目呆滞,神色死板,但形容标致,倒仿佛二八佳丽。它变化一成,立时开口说话,赵墨心头好奇,下细聆听,却是个沙哑暗沉的声音。这声音喉音颇重,颇有些函胡,想来是个耄耋老者;若不细致,也容易听不明白——“王上命你守护戒备,作这城防将军,你不带人布置,反拖了我偷偷跑到三身宗来,却是作甚?”
言语消停,不待众人寻思,那琴弦人面又突地换得声气,冷冰冰道:“咱们外围这阵势,慢说寻常宵小,便是大宗名门的子弟,也断然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那熔火之眼,早开一刻,晚开一刻,又有甚打紧?如今形势不明,三身宗的贼子人心不稳,都在王上殿前打听消息。正是咱们探寻他们丹炉之秘的好时候。”这声音冷峻尖利,甫一开口,倒是吓了赵墨一跳。
惊讶之中,又听琴弦人面换做先时那沙哑声音道:“怕只怕那三身宗一般打的这等主意,如今正悄悄访咱们的帝女玄霜哩。”那冷峻声气道——“正怕他不去哩。我不是叫黑齿宗的童儿送药么?那宫苑咱们的人一个没有,那黑齿宗的老匹夫又不是呆子,自然晓得其中的利害处。焉敢轻忽大意?咱们便是敞轩开窗,他也断然不敢容人朝那丹房走上一步。”
那沙哑声音听得这话,倒是不曾则声,那冷峻声气想是见了他面容气色,又自笑道——“你且宽心,便是黑齿宗的老匹夫牛性蠢蠹,故意中间使坏,给他些个便宜,那也不妨碍。我在火中藏得有守护之法,他们若没那个贼胆也罢了,倘或有,也正好试试那天火之种的厉害。”又自嘿嘿一笑,悠然道——“便是他道行了得,躲过了丹炉前的火种之法,那也还有三生镜哩!那镜子之中,来往三生,时光交错数百年,慢说寻常宗主,便是王上也要忌惮三分。若是他有眼无珠,不知死活进退,强行取丹,落入那时光涡流中不得脱身,便是王上有心袒护,也不能怪罪你我。”
那沙哑声音听得此言,却是“啊“得一声,颇有些忧虑道——“三生镜!那咱们这言语,岂不叫他都听去了?”那冷峻声气道——“咱们这声音,在镜中传去,跌跌撞撞几百年,他如何还能听得分明?便是听了,也断然不知所云。”
言语至此,却又渐渐沉寂,想是这两人已经近了三身宗宫苑,为稳妥故,已然不再则声。赊月逡巡在那丹炉周遭,却是不敢轻易靠近。游走片时,又自放出琴来,不过信手一拨,但听“崩”一声微响,那厅房外间的那双头幼犬登时“汪汪”数声,蹦进门来。
这幼犬脱跳进来,匍在赊月足下,一个脑袋耷拉了耳朵,吐着一条长舌头,“呼哧呼哧”朝赊月的脚背哈气;一个脑袋仰将起来,颈项越探越长,须臾片时,竟将一颗头搁在了赊月左手手腕之上。赊月抬起右手,在这幼犬下颌轻轻一挠,轻声道:“直闻声教,度写妙形。”咒声一动,这幼犬喉头“咕嘟”一下,“呜哇”一声,竟自吐出个身高三尺的尖耳蓬头鬼来。这蓬头鬼通身墨绿,两手尖爪颀长,稍有动作,十指竟“哐啷”作响。
赊月拎起这小鬼耳朵,提将起来,勾起这蓬头鬼下巴,细看两眼,轻声骂道:“这些下作妖精,倒也舍得。竟肯拿灰鬼喂食这祖状尸。”言毕随手一抛,便将这蓬头鬼抛掷在地。这小鬼落身下来,晃动两条罗圈短腿,摇摇摆摆朝那丹炉走去。孰知堪堪将近,那丹炉外围的烈火“呼突”一声,陡然窜起丈余,倏忽之间,即便化作一头烈火猛虎,“夯哧”一声,便将这小鬼一口吞将下肚。
那小鬼落在火虎肚腹,“噗”一声微响,即刻烧作了一团絮扬黑灰。赊月眉头一皱,暗骂一声,捏起法诀,轻声咒道:“灵音道妙,天书录形。”咒言一动,足下那祖状尸陡然一抖,倏忽一下,竟化作了一个灰扑扑的布袋子。赊月提将起来,望空一抛,那袋子悬浮在空,稍稍摇晃,旋即鼓胀起来。
赵墨定睛看时,那袋子却是个无底袋,两端都不曾收线,诧异之中,却听那袋子左端袋口“噗”然一声,猛然窜出一道灰白疾风来。这疾风喷涌而出,朝那丹炉急扑而下,只是风势虽猛,那丹炉上的火苗不过略略有些摇晃,却不曾矮上半分。
通天见那疾风迅急,暗叫一声糟糕,忖道:“这老幺儿糊涂!这些许房屋都是熔岩建筑,这疾风一刮,烟火招摇,岂不露了行藏……”正自忧虑,却见那急扑而去的疾风吹出数丈,兜个圈子,竟绕将回还,自那袋子右端袋口钻将进去。只是这法子虽巧,却是惹火烧身。一苗焰火顺了那疾风,卷入袋中,不过倏欻片时,那袋子便由内而外烧将起来,先还只是淡淡扑些烟气,微微闪些火星,片刻之后,那袋子陡然间火光四射,但听“噗”然一声,登时爆裂开来。只是布袋炸开,落地的却是支离破碎的祖状尸。它这残骸散落下来,撒在熔岩地砖之上,也不多时,便烧作了焦臭的灰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