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一节丹房
“这起蠢蠹,哪里知道为人不易。竟这等轻易赴死。”鄙夷之中,赊月即便翛然而起,朝那宫阙大门徐徐而往,飞行之中,兀自又耻笑道:“廉耻身外物,生死自家事。便有万人称赞万世,也当不得独活一日。看来世情流毒,非止神州,便是大荒化外,一般如此。”
自语之中,已然悄然近得这宫阙大门。那门匾之上空无一字,却是刻有一个八卦图。门匾之下,宫门两侧,冷冷清清,便连一个值守看护之人也无。赊月心下奇怪,忖道:“这道庭老妖,难道有通天本事?他壮怀激烈,领兵而来,如何竟松散至此?”疑窦之中,恐大意冒失,中了算彀,扶持法术,小心翼翼飘将进来,举目四望,那宫苑之中,竟当真散漫松懈,浑没个警戒之状。
这宫苑的高墙大院,无不以熔岩铸就,那宫中的一行人等置身其内,也不见施展甚术法,一个个摇动长尾,在那熔火岩浆之上逶迤而行,直是如履平地。赊月下细打量,那院墙下来往的,大都是些身着赤红锁甲、肩披雪白大氅的少年道士。这些许道人四下忙碌,或是二三结伴,抬些个木册竹简,或是三五成群,背些个篓子筐子。
他等行色匆匆,赊月既不知其何来,也不知其将往,只是少年儿郎,未免口舌,赊月立在城门左近,瞅着他们来去,倒也听了些不咸不淡、没头没脑的话来——“听说是腾黄氏后裔……你别瞧他年少风流,都说是个妖身,修道绵长,只怕已有千载……我如何知道那是何方门宗,只个个都是使剑的,那剑法也罢了,腿脚倒是利索,见着咱们人多,不过两三回合,不知是甚劳什子邪法,竟就此平地遁化去了……哎唷,你倒会使乖,提了一篓子血见草,我也忒老实,没由头的背好一筐子红汞石……据闻他家主子炼了甚神技天窥术,从个老宗处盗了个梦卜,知道咱们便在这些年,唤他在这天门外足足守了五十年哩……这不咸宗也太可恨,自家有火石童儿不使唤,倒叫咱们替他拣药石,哎,世宗也太实诚,他们那起歹人,哪里将咱们黑齿宗放在眼里……王上这些年来,何曾正眼瞧过旁人,倒把他瞧得比各宗宗主还重些,竟亲来迎迓……叔伯们也太谨慎,这兽人粗鄙,哪里是咱们敌手,何消翻这些虫蠹简册……”
通天见赊月行事畏葸,呆呆藏在门户处发怔,只管听那些少年闲言碎语,心中大不耐烦,皱眉催促,赊月冷哼一声,倒也没同他计较,循了他指引方位,瞻前顾后而行。一路走来,却见是个敞轩广厦的宫苑。这宫苑院墙高耸,墙头上缠满葫芦藤,这葫芦茎叶枝蔓无不乌焦发黑,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油黑葫芦藏在厚叶之下,冷光微微,竟像一群妖兽的眼睛。
宫门处有一方影壁,便是那药石材料积放之所。那影壁下满是各色柜子瓮缸,有十来个顽皮少年,将筐子篓子抛掷在地,围聚在一处,嬉笑打闹。一个老成些的过来,忍不住劝道:“虽是替不咸宗下这苦力。到底是世宗许下的应承。况也是王上的正经大事。你们这般惫懒,倒是给了他们不咸好由头!怕不到王上处嚼哩!”一个最吵闹的大笑道:“理他怎地!如今王上同那兽人道士议论欢畅,哪里有那功夫听他们唠叨!你且进去瞧瞧,里头可有半个不咸宗的老糟货?那丹火也熄了,丹炉也封了,都在庭前候着望消息哩!”
另一个也抚掌笑道:“你也消停些,指不定王上又不要这丹药了,你便再勤谨些,也是无用。”先那沉稳的苦笑道:“我这话原也为你们,俗话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凡事且莫行在前头,便是上面有这些响动,你们也不该听闻。旁人以为咱们有手有尾,便已经十分足了。你们倒好,非但要生眼睛耳朵,如今倒还想起脑子来了。好没个足厌。便不能收拾些则个么?”那最吵闹的哈哈一笑,自药筐中摸出一块龟壳来,朝他一抛,嘻嘻笑道:“你这话很是。咱们几个适才掐了两句歪话,原想封给不咸宗的老糟货们,如今看来,倒是许你也合式。”
这沉稳的眉头一皱,却是不肯接手,侧身让开,听那龟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撇嘴道:“既不是好话,那就罢了……”孰知话未说完,却听那一伙喧嚣少年竟齐声嚷将起来:“硬骨残形知几秋,尸骸终不是风流。顽皮死后钻须遍,都为平生不出头。”一时吵嚷完结,哄然一笑,竟各自提了物什,四散跑了个干净,只剩下那老成少年气得两颊通红。
赊月听了这话,心头却微微有些心安。绕过这少年,悄然走进内院。这院中有一口数丈余高的白玉水缸,那黑葫芦的根茎便泡在缸中。这大缸缸身上蟠得一条雪白大蟒,时不时便探头在缸中饮些清水。大缸周遭,垒满各色怪石,有些许赤膊异人,盘坐院中,或以斧凿将那怪石敲作碎块,或以臼杵将那碎块磨作细粉,虽是乓乓砰砰、窸窸窣窣响个不住,却无端端显得静谧幽闲,便是寒蝉仗马,也断无这般萧疏沉寂。
赊月也罢了,赵墨瞧在眼中,却是暗自诧异——“我亲眼目睹这异人自天门而来,那阵仗之中,何曾见过这些许人等。他们却是从哪里来的?”忖度之中,赊月已然过得重门,行于正厅。这厅房轩敞高大,除却门廊下一只翻滚乱扑的幼犬,竟没半个人影。那幼犬通身碧绿,肩头生得两个头颅,一个探头探脑,只管四下打量;一个两目紧闭,歪剌着嘴,支楞满口尖牙,一条舌头掉在口外,“哧哧”作声,淌些腥臭发黄的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