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声中,但见那怪眼突地一眨,陡然间毫光一闪,登时身子一轻,倏尔之间,竟被这妖光摄入了那眼睛之内。落身进来,但觉足下松软,好比踩了一块豆腐。惶恐之中,瞧见赵墨通天俱在身侧,一时糊涂,没想到全军覆灭再无援手,反是心神一宽,竟莫名踏实起来。心神稍安,旋即定睛四看。
这妖道的妖眼之中乃是一所十来丈见方的泥潭。这泥潭深约近胸,污浊秽臭,陷身其中,好比裹了一身酸馊糨糊。泥潭正中,却有一个身着白袍的道人。此人面目清矍,形容飘逸,正是赊月道人的旧日面貌。他陷在污泥之中,跣足侧坐,然周身清静,无半点泥水污斑。见了吴懿德等人,满脸含笑,却是一言不发。泥潭之外,则是旷然无物的虚空之境,湛蓝一片,邃然无有穷尽。
通天心中恼怒,朝赵墨怒道:“你这呆子,总作蠢事。不过寻个血蛊,竟惹出这许多事来。”吴懿德皱眉道:“不是你心急火燎,哪里来这等龌龊事。”通天瞪她一眼,啐得一口,调转头来,朝赵墨道:“你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倒没个挣扎,这般容易就中了迷彀。”
赵墨嘟嚷一声,放出神剑,猛然四下斩削,剑光霍霍,那烂泥即便四下飞溅。然烂泥胶着,去得一片,又涌来一片,哪里有个休止。赵墨乱砍一气,没半分效应,又是颓丧,又是羞愤,烦恼之中,瞧向那白袍道人,见他脸面带笑,似乎瞧得颇有些欢愉,闷了半晌,没个奈何,腆了脸面,干笑道:“长老,咱们好歹也相识一场,往日有些不痛快,到底同我也没个关碍。将咱们困在这里,却有个甚么了局?”
那白袍道人听得这话,咧嘴一笑,其脖子陡然“咔”一声响,竟齐颈断折。断裂的骨肉仅有些许碎皮维系,悬在胸口,微微晃荡。吴懿德乍然见此,登时“啊”然惊叫。悚然之余,却见那断颈之中,黑气缭绕,些许功夫,竟生出一个黑烟勾结缠绕的头颅来。
这头颅面目类人,只是头皮之上并无头发,只得数十根纤细的触手。这触手粗如手指,长将近丈,每一根都生有数十只眼睛。那眼睛或大或小,内中瞳孔五颜六色,或是赤红如火,或是墨绿如碧,一个个因那触手的飞扬或睁或闭,或瞪或觑。吴懿德也算有些见识,陡然间得这些许妖异怪诞的妖精,却是吓得起了满背的疙瘩。
这怪物微微探长脖子,凑到赵墨近前,“呼”然一声,却是吹出一口腥臭无比的淡黄浊气来。这妖气闪烁吞吐,只管在赵墨鼻翼嘴角徘徊氤氲,好似蝶舞春花一般缠绵缱绻。赵墨心头发怵,又懵然不知所以,疑惑之中,又不敢开口说辞,只得调转头来,怔怔瞧向通天。
通天捂住口鼻,闷声道:“这妖道炼法走火入魔,如今眼前的,只怕就是他的魔煞。你躲着些,这煞气妖邪歹毒,一般侵扰,万难驱逐。”说辞之中,却见那悬挂的赊月头颅嘿嘿一笑,慢悠悠道:“你这道人,口舌恶毒,难道心中的魔煞,比我还少么?”说辞之中,那黑气头颅陡然一缩,倏突之间,却是变作了斗大的一个猫头。
这猫头毛皮雪白,脸面却有些类人,一对眸子似喜似怒,只管下死盯住赵墨。这猫头怪异,然那脸面,赵墨却觉颇为熟稔,一眼瞧来,仿佛失散多年的故旧友朋,乍然相见,却又唤不出名字。懵然之中,却听那猫头轻声道:“咱们虽是初见,但彼此早在蒙昧之中相识相知,何来侵扰一说?”
这猫头言辞婉转,眉眼妩媚,别有一种温婉亲近之意,然赵墨比不得常人,识不得温柔二字,听其所言,观其所为,却是吓得头皮发麻,慌忙调转头来,捂住口鼻,到底不争气,不敢恶语相向,只没好气道:“哪个同你相熟,倒好意思当面诳我……”
话未说完,却突听吴懿德“咦”得一声,侧头一瞧,却见她微微弯腰,却自烂泥中摸出小小一片碎骨来。见是骨头,她“啊”得一声,慌忙抛掷,悚然道:“这妖精吃人不成?如何有这等碎骨头……”言语未尽,那骨头却是“噗嗤”一声,倏尔之间,却是化作了一蓬飞烟。这飞烟虚浮在空,幻出赊月往日一番景象。
赵墨凝神细看,却见赊月幻影伏在一个铜炉之中。这铜炉炉壁之上纹路奇异,恍惚一看,勾连可循,错落有致,似乎是异族文字,然定睛细看,那纹路却如水纹一般,竟是微微起伏晃荡,片时功夫,便叫人眼花缭乱,全然瞧不出个名堂。这铜炉巨伟,壁身却多有破碎,裂纹之中虹光四射,却同适才那天门皲裂处一模一样。
赊月伏在炉中,却也并非孤身一人。其身侧零零落落,总有数百来人。这人等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也不知从何而来,一个个满身黑气,面目苍白。这些许人等或一时化出斧凿,就着那裂纹处一通敲凿,那虹气瞧来轻忽,然斧凿砍凿,却是“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虹气荧光依然,裂纹也宽窄如旧,浑没半分消减;或一时又化作虚无轻烟,企图自那裂纹中穿身而过,然轻烟倏忽,袅袅翻腾,却又哪里能走漏脱逃。
一众人等屡败屡试,屡试屡败,挨得久了,内中便有一等人,渐渐发黑,渐渐枯槁,也不多时,便皮肉皲裂,终至于枯焦剥落,只余得一副枯骨。那附骨的亡魂走脱不得,或匍匐顿首,嚎啕大哭;或四面乱撞,将残余的骨架摔得七零八落,只是便散作一地,那亡魂依然脱离不得,囿在髑髅之上,自空荡荡的眼洞中流出黑影似的泪痕。
赊月混在人众之中,却也不能例外,耗得久了,一般渐渐残破。他与旁人不同,每每有皮肉皲裂,他便暗自捡些干肉枯骨,避开人众,偷偷啖食。这饮食下腹,他那皮肉却是越来越黑。形容也便越来越怪,且时有变化,竟无一定。
这幻影之像倏忽闪现,变幻倏忽,也不知究竟过得几时,那一众人等便渐见稀少,残余的髑髅知觉了他那恶毒法子,然除却破口大骂,却也无计可施。赊月先还有些腼腆,听得咒骂,也还羞恼,或将那髑髅敲成碎片,或将它舌头绞作两端;比及后来,人众稀少,听着那辱骂,竟还肯放出宝琴,就着那毒声恶语抚出一曲高山流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