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停当,赵墨即便飞身而起,坐于一株野栎树上。这洞穴外围草木繁盛,野栎树不远,巉岩之下,倚壁生有数株丁香。想是这灌湘山山坳之中,偏僻难行,那仙子也许了惫懒,竟不曾掌定时令,如今这时月,竟开得有一蓬蓬的白花。那芬芳馥郁也罢了,偏是这颜色,却是叫赵墨想起了冰砚——尘世孩童之时也罢了,自从上了峨眉,她便有些爱这清冷的颜色。一念及她,登时便怅若有失。对周灵璩那几分可气可恼,竟也连带消弭得一干二净。
静谧之中,忽见峡谷远处,隐隐有一团濛濛幽光飘忽过来。这幽光时青时蓝,恍惚迷离,仿佛有千百只流萤飞旋蟠绕。赵墨眼力过人,定睛看时,却依旧只见濛濛一层雾气,内中详情,竟是不得而知。疑惑间,那幽光已然飘摇而近。近在咫尺,赵墨这才看清,翛然来者,竟是旧日相识!
那幽光之中,竟是黑水莲花常恭孝瑾。他身着红袍,斜绾长发,长身玉立,好似芝兰玉树。其手中挑一盏七尺余长的玉柄宫灯。灯座之上坐得个巴掌大小的青衣少年,正是化作了洪源的大荒子弟真童!故旧相逢,却是恍如昨日。陡然之间,赵墨竟忘了彼此相隔,已然悠悠四百年。
孝瑾飘然立在月下,轻晃宫灯,温言细语道:“小鬼,你且瞧瞧,究竟是哪一个?”真童悻然瞪他一眼,蜷作一团,打个哈欠,不紧不慢道:“哪里还有别个,正是你家主子念念不忘四百年的故交。”听闻此言,孝瑾登时抬起头来,瞧向树荫中的赵墨,咧嘴一笑,悠然道:“多年不见,可还安好?”赵墨虽不曾施展遁法,但自忖藏得严密,容易也发现不得,谁承想竟叫他一眼望穿,吃惊之余,竟忘了答言。
孝瑾见他愕然,微微一笑,五指一捏,那玉柄宫灯陡然绿光一闪,倏欻之间,长蛇入洞一般,便自窜入了其红袍宽袖之中,再不见踪影。只是真童言语,却依旧从其袖笼中传来——“取得双印,可别忘了替我说情!多少功劳,也是我成全你来!”其声尖利,又兼有凄楚酸味,恰似夜枭孤号,飞鸿哀鸣,非但刺耳,尚且刺心。孝瑾得了指证,再无所问,再无所求,哪里还有闲心同他言语,略略欠身,其两足之下,登时生出一茎新荷。这荷叶冉冉升起,团团展开,恰似望空撑开一面巨伞,直遮去半边峡谷。
这荷叶之上“嗡嗡”有声,竟是缠绕飞有数百只玉翅红头蜻蜓。孝瑾立在蜻蜓之中,仿佛青纱缠身。赵墨心绪反复,别是一种滋味,窝在树坳之中,既不言语,也无行止。孝瑾见其默然,忖度其意,微微一笑,朝他招手道:“阔别良久,我家主子对先生厚意眷依,多少相思,都不过枉付了明月。如今相逢,还请先生移步相见。”
这言语客气,倒当真有一番旧友相逢相询的况味,然赵墨听得这话,却莫名生出一番怯意,本到喉间的千言万语,竟说不出口。孝瑾见他默然不应,低头一笑,轻声道:“世上之事,并非有关风月,这才叫人刻骨铭心。知己相酬,知音相和,才能真真叫人心向神往。可怜先生年轻,竟不知个中滋味。”
赵墨听得这话,未免也心生感慨,唏嘘之余,涩然苦笑道:“你也莫来哄我,底是为何寻来。我心中如何没个主见?瞧在初一情分,我也不同你认真。你且去,将来我自然有寻他的时候。如今要事缠身,我却不能理会你哩!”
孝瑾听他这番言辞,却是晏然一笑,摆手道:“虽则先生心狠,宁可辜负我家主子的一番深情厚谊。但元高受主眷顾,焉能坐视不理。冒昧些许,还请先生宽宏。”说辞之下,微微抬手,不过信手一招,其身侧那一蓬蜻蜓陡然化作了百十来个青衣红冠的戴发骷髅。一个个眼中喷火,口中吐气,张牙舞爪的朝赵墨飞扑过来。
妖孽众多,飞将起来,黑压压一片恰似乌云盖月。赵墨念及故旧,哪里好意思当真同他斗法动手,略略起身,捏个指诀,但听“嗤”然一声,即便放出火焰盾来。这火焰乃是三昧真火,甫一烧起,立身的野栎登时“噼啪”作声,顷刻间烧成银花火树。那一众骷髅识得厉害,绕了赵墨呼号尖啸,却是哪里敢近前作怪。
孝瑾见得这番行止,却是哪里肯善罢甘休,左手托起,微微一晃,旋即放出法器炼霞枪来。那枪尖望空轻轻一点,但听“叮”一声响,那虚无空中,陡然生出一条数丈长的金鳞鲤鱼来。
这鲤鱼眼如铜铃,鳍如云帆,浮在虚空,却与深海大泽无异,鱼尾一摆,登时急游而来,其大嘴一张,哪里管得什么烈火,竟将赵墨一口吞将入腹。孝瑾见状,立时抿嘴一笑,孰知笑意盈盈,尚在眉梢,那金色鲤鱼却突地通身放光,倏欻之间,即便毫光四射,有如旭日一般,闪烁刺目,令人难以直视。那鲤鱼虽是魔物,却也有些智慧,乍见变故,鱼尾一摆,登时变作一个浑身鳞甲、指掌生蹼的鱼怪。
这鱼怪张开大嘴,左掌扯住下颌,右掌“呼喇”一声,即便抠入喉间。抠搜片刻,“呜呜哇哇”吐得好些秽物,腥臭刺鼻,令人作呕。那一干蜻蜓所化的骷髅血肉全无,却也知道腥膻恶臭,竟自掩了口鼻,远远避开。一个个四散空中,青衣飘忽,恰似月下池塘的伞荷迎风。
孝瑾见那鱼怪刮罗半晌,左手越抓越紧,右手愈抠愈快,竟渐渐两眼翻白,眉头一皱,提起长枪,猛然一搠,“噗嗤”一声,登时自这鱼怪肚腹穿刺而过。其通身上下那莹莹微光霎时消弭破碎。孝瑾长枪一挑,将这鱼怪提将起来,正待细看,突听身后一声女子厉喝,刹那间,便有破空之声斩至后脑。
他有洪源在手,早便知晓暗藏有人。行事之时,已然有所防备。然世事变故,却也颇出意外。哪里料得这人来得奇快,间隙须臾,即便至于身后。仓促之下不及施法,立时回枪格挡。孰知手上发力,那长枪一时竟回转不得。素日轻如鸿毛的神兵,这当口竟忽然变得重如泰山。愕然之下,但听“哐啷”一声,背心已然生生中得一击。蓦然回首,放眼看时,身后所立,却是锦衣华服的吴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