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节 水沙
幽暗之中,白晴川、混沌俱是静默无言。混沌通身上下皆有一层霜痕,时薄时厚,时青时白;混沌的呼吸吐纳,也随之时而绵长,时而短促。其声息虽是细微,白晴川坐其侧畔,却是声声入耳——好比深秋空山中飘忽的远笛,夹了萧飒夜风,杂了簌簌冷雨,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只管放肆荒凉颓丧。侧头细看,他的双目微微有些发灰,鬓角也微微有些发白,两肩哆嗦,两手颤栗,一身衣裳又破败异常。哪里还有半分仙家长老的风范,直如风烛残年的乞丐,已然灯枯油尽,似乎片刻之间,便会陡然阖眼,自此便化作一堆枯骨。
白晴川莫名便有几分畏惧,垂下头来,正自愣怔,却突听混沌道:“奇怪,这地底潮湿阴暗,咱们藏身这石缝不生苔藓,不化尘泥也罢了,如何竟这般光滑?”白晴川听得这话,闷得片刻,轻声道:“便是人也千差万别,何况石头。天地造化罢了。也不稀奇。”混沌在那石头上摩挲一阵,咂嘴道:“我瞧这石头纹理奇特,形容规则,倒像是一堆蜈蚣皮。”白晴川略略抬眼,看得一眼,摇头道:“哪里来这等巨大的蜈蚣蜕皮。当真有,只怕早成妖精了,还容你我到如今。”
混沌嘀咕两声,探头朝河道两端远眺,唧唧咕咕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别是那妖精外出觅食了才好。若它饱餐回来也罢了,倘或没寻个温饱,一会子回来,咱们可就成了它的饕餮大餐了……”唠叨未停,却是突地打个激灵,两肩一抖,脖子一缩,贴在山石之上,朝白晴川招手道:“糟糕!果然是说不得。你且看看,那河里漂过来的,是人是妖?”
白晴川心中陡然一紧,匍身过来,悚然抬眼,却见那冥河远处,蜷有一团黑影,正顺了河水漂流而来。比及稍近,看得分明,这才放下心来——却是一具泡得有些发白的尸身。这尸身也有些作怪,轻软异常,漂在清浅水中,有如落红飘絮,时沉时浮。其头发披散纠缠,白晴川细看半晌,不过略略认得个男女,其面貌如何,却是不曾看得分明。默然片刻,慨然一叹,轻声道:“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便失足溺水,做了个水鬼……”话说一半,又惊道:“这哪里是人!耳后有鳃!分明便是个水妖!这妖精命大,还不曾死哩,那耳鳃翕合,还在动哩。”
正自惊疑不定,却听混沌道:“虽看不清面目,这身段形容,却是有些眼熟。”言语之下,其袖笼中“呼”一声响,便窜出一头金色犀牛来。这犀牛突突蹈水,一口咬住这妖精手腕,竟是朝岸上拖将过来。白晴川心中一跳,暗暗叹息,忖道:“这长老年纪虽大,行事却有些糊涂。如今彼此都是伤病之体,自顾不暇,竟这般冒失。”思量之下,却见那犀牛突地身形一晃,将那水妖抛在岸边,化作一道飘忽的黑烟,悄无声息的窜了回来。
白晴川心中疑惑,茫然相询,混沌捏了嗓子,压低声音,细声道:“且小心。又有甚鬼东西来了。”白晴川登时心中一跳,由不得暗自叫苦——“端的是才出虎穴,又入龙潭。魑魅魍魉竟是纷至沓来。”抬眼远眺,却见前方水面之上,飘然而来一头巨大的龙马。龙马头顶坐有一少年,倚在龙马犄角之上,两足悬空,微微摇晃。马背上或左或右,斜坐三人。这龙马凌波而来,水波不兴,直是如履平地。白晴川惶惶之中,却也有几分佩服——“这长老虽有些怳惚,但修为了得,眼力远非常人可及。”
忖度之中,那龙马已然翛然而近。毗邻左右,龙马头上那少年“咦”了一声,翻身而下,绾了那水妖一把头发,却是将它提了起来,捋开乱发,下细一望,登时“哈哈”一声,朝马背上一男子跌足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那般煞费苦心!”原来此人正是附身杜淮南的通天,其马上所驮三人,乃是羲和常羲舒行难。而其掌中的水妖,却是峨眉山的杜临潼。
通天乍得临潼,当真是如获至宝。舒行难下马过来,细看两眼,轻声道:“我看她气若游丝,只怕活不长久。”通天暼他一眼,道:“你但晓得读书写字装些迂腐。望闻切诊之事,还是不要胡言乱语。”说辞之下,却也有几分疑惑,蹙眉道:“她这伤也罢了,只是如何会中了这剥骨抽丝之术。灵台被锁,神智昏聩,却有些麻烦。”听得此话,舒行难登时脸色煞白,悚然道:“剥骨抽丝是梦魇尊者的秘法。难道他如今便在左近不成?”
通天见他害怕,脸色一沉,“啪”然一声,却是狠狠抽得一个耳光,厉声道:“甚么狗屁尊者,在我左右,难道直呼其名也不敢么?”舒行难面容白净,挨得一掌,脸上本起了五根血红指印,吃了通天这一番呵斥,两颊通红,那指印倒不大显,嚅嚅半晌,才道:“徐甲道法厉害。教主如今客居旁人肉身,只怕未必是他敌手。还是小心些好。”通天冷哼一声,稍作思忖,瞟了常羲一眼,道:“你同舒呆子一道,去前方瞧瞧。”
常羲不敢耽搁,摇动蛇尾,立时同舒行难一道前行。舒行难走得两步,却又自折身回来,低声道:“教主。这丫头修为不高,人却机灵。听教主往昔所言,她也曾修习离魂大法。为万全妥当,替她祛除徐甲妖法之前,还是先给她下个五行寄身,这才周全。”通天眉头一皱,冷道:“你才多少阅历,倒有胆子教起我来了。”听他语气不善,颇有斥责之意,舒行难也自悔多嘴失言,只是他脸浅皮薄,生性腼腆,逢迎讨好的言语,却有些说不出口,这当口不过躬身低头,呢嚅无言。通天见他这样子,却又有些恼不起来,啐他一口,骂道:“毛脚猴子,这会子又哑了。且去前方瞧瞧,仔细寻一寻,别误了事。”舒行难忙忙应声而起。常羲见通天饶得便宜,心中悻然,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