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说话之人,正是薄仲景,听得他这言语,卫季筍摇头道:“这火雨飘忽离合,触物即灭,倒像是幻术破灭的残像。那长老精通封印之法不假,却是哪里来的幻术。”孟星衢咬牙恨道:“这峨眉妖法邪魅了得,还是小心些好。他已经是半死之人,咱们可不能一时轻敌大意,反中了他的算计。”薄仲景皱眉道:“好容易骗他下山。偏是叫他逃到这个地方。这老幺儿只怕同东武世家有好些渊源。”卫季筍点头道:“这东武世家被通天教灭门之后,早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谁承想他家的坟堆之下,竟还有九天真王的祭庙。这贵胄世家,果然非寻常门户可比。”孟星衢听得这话,却是瞪了他一眼,冷道:“一所地下破庙罢了。有甚稀奇?这迷阵想来也只能难住你我这等门外汉。倘或当真了得,何至于被灭了满门。有这闲情仰慕,不如下细推算,早日破了这鬼阵,将那老贼头砍作肉酱,才能解了我这心头之恨……”
三人言说之时,足下却不曾停,片刻之间,便走出了荀烟竹的梦境碎片,消失得无踪无影。苏眷虽只听得只言片语,却也了悟了个大概,由不得暗叹一声——果然是树大招风,这峨眉盛名在外,道宗之间,竟是良朋稀少,满地仇雠。正自发愁,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兹兹”怪响,悚然回头,却见那虚无空中,却是突然生出一片水纹来。
这水纹波痕荡漾,仿佛斜柳垂点平湖而起的淡淡涟漪。只是这涟漪中浮现出来的影痕不是柳叶飞絮,却是那紧追不放的洪源。苏眷陡然一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管得什么路数方向,将赵墨等藏身的梦境笼在袖中,拔腿便跑。然这迷阵实实有些蹊跷,任她如何奔窜,那水纹却始终便在背后数尺,再是如何全力施为,也逃离不开。惊恐之中,那洪源已然自水纹中穿过来半截身子,其手一探,霎时便搭在了苏眷的肩头。
这手指瞧来虚无飘摇,恍如虚影轻烟,甫一相就,却是视血肉如无物,但听“咔”一声响,便实实的扣住了苏眷的肩胛骨。苏眷一声惨叫,侧头看时,那肩头虽是衣衫完好,然剧痛钻心,却同皮开肉绽并无二致。那洪源一手捉稳,登时猛然急扯,苏眷肩头吃痛,全身乏力,哪里还能立稳站定,一声惊叫,便被这洪源一把扯进了那水纹之中。
这水纹扑在面上,却不曾四溅水花,倒像一只微凉的手掌自脸上轻轻抚过。然陷身其中,眼中迷蒙一片,全是泛动的波光。那洪源左手捏在苏眷肩胛,右手便朝苏眷袖笼的梦境抓来。苏眷那眼睛虽瞧不实在,但梦境破裂,却是在脑中一寸一寸的分裂,比双眼还要看得分明。惶急之中,见其魔爪离蒙昧的赵墨已在咫尺,惊惧之下,脑子却是突地清醒起来,两耳之中轰然一声,陡然想起荀烟竹的话来——“区区一个峨眉弟子,值得你这般断送万世的轮回么?”
这话直如魔咒一般,霎时间便在心中转了几个来回,苏眷虽是面皮僵硬,有如金石,这当口却也下意识的微微一笑。洪源同她贴身而立,见其一笑,登时一怔,莫名竟生出几分惧畏来,刚刚触碰到梦境的右手也由不得微微一颤。正自迷茫,却见她的身体倏脩之间,便裂出十个冰蓝透明的分身来。这十个分身三个居内,七个居外,内者环伺,布三元之位,外者阵列,成七星之状。
这形容一成,憔悴狼狈的苏眷霎时间便火光四射,喷涌的烈火四下飞卷,四周漫溢的水纹登时烧作了灰白的浓烟。这洪源立在火焰之中,却是毫发未伤,懵然之余,由不得失声笑道:“这是黔驴技穷了么……”奚落之声未尽,却是突觉抠在她肩胛骨上的五指陡然一紧,竟似被一条无形的长蛇咬了个正着。疑惑之中,那长蛇却已然开始沿着手臂一点点的吞噬起来。
这洪源下意识的猛然一挣,然不挣还好,只这一挣,却觉那长蛇的牙齿咬合得更紧,吞得更快,且每被吞得一寸,心头多出一分热气,比及半个臂膀下去,阴冷多年的心中,竟有了些微气血沸腾之感。这感觉来得突兀急切,那洪源被唬得浑身颤栗,惊惧之中,却见昏聩在地的赵墨五官之中浓烟飞扑,短短霎时,一般被苏眷的秘法拖出一个洪源来。这洪源挣扎不能,脱逃不能,却是自赵墨的袖笼中摸出一个玉杯来——正是积阳天中神龙盛放不死药的器物。
它捉得玉杯在手,却是劈头罩在头顶,朝着苏眷尖声骂道:“妖道!你这却是甚么妖法?”苏眷微微侧头,朝它淡淡一笑:“你在时光之中沉浮荏苒,难道连这天魂风火熔炉都认不得么?三魂起火,七魄引风,炼的便是你这等的虚妄之妖。”那两个洪源听得此言,却是齐齐吓得怔了,先时那个见周遭烈火飞腾,却也避开那玉杯数尺,立时也一头拱入那玉杯之中,骂道:“这妖道作死哩!为个活骷髅,自家魂魄炉灶也不要了!偏是有人不做,要做妖精!”
喝骂之时,苏眷却是哂然一笑,冷道:“这做人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倒是做个妖精。还来得自在!”说辞之下,一众魂灵齐齐捏起印来,高声咒颂,法音响时,两个洪源苟且藏身的那玉杯登时燃了起来。刹那之间,整个玉杯便变得通透明亮。两个洪源萎缩其下,一般通身着火,想是忍禁艰难,竟是齐齐惨叫起来。苏眷听其哀号,闻其呼喊,却是信手一摘,将那烈焰飞炽的玉杯捧在掌心,不过轻轻一晃,两个洪源“噗嗤”一声,即刻便化作了一抹灰烬,飘然沉在了杯底。时不时的闪出些许微弱火光来。
睹见此状,苏眷却也有些诧异,这洪炉之下,论理炼化之物合该烟消云散,却是哪里来的渣滓残余。掂之在手,那灰烬之中尚有微微火光,显是灵性未灭,那洪源的意念神识,不曾湮灭散佚,竟是化作了两个活生生的侑妥尸。然虽是疑惑,这洪源到底也消沉毁灭,再不能作怪。
临危反胜,苏眷却无半分喜色,将这杯子紧紧抠在掌心,蹲身下来,怔怔瞧着赵墨,却是缓缓流下泪来。周遭环伺的三魂七魄齐齐一声哀叹,一个个绕着苏眷飞旋片时,便渐渐四散开去,慢慢的消失在了无尽的水纹之中。魂魄散尽,苏眷但觉心头空空落落,那自怜之殇,自恨之悲,须臾间便散得无影无踪。不等细品得这滋味,周遭的水纹因为洪源消弭,却是渐渐破裂起来。残破的水纹激起了无数翻滚的涡流,孱弱的苏眷哪里还能在激流中定得住身形,倏欻之间,便被抛入了飞旋的水涡。微凉的水流霎时灌入了她的咽喉。这让她变得恍惚迷糊,却也让她将梦境抓得更紧。梦境中,她将粗粝的面孔轻轻的贴在了赵墨的胸口,喃喃自语——“我虽是憎恨嬴宁,可又怎能瞧着你为难。我虽是散了魂魄,化作了妖邪,那也是为着自己心安。同你也并无半分的关碍。我便是死了,心中也没有一丝的不甘。你也不必将我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