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5-30 22:06:00
白晴川如今道法受得禁锢,目力不若从前,然借得月光,却也见了个大概。这黑影高约近丈,双目如炬,上身同人相似,只生满尺许长的黑毛;自腰以下,却是一团黑气,似有若无,漂浮不定。赊月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个枨鬼。”向潇湘却颇有几分骇异:“这枨鬼乃是虚影实化的梦境魔物。那魈魃精擅梦境秘法,是霍桐山的女妖!”任晚潮得这提点,立时神色一凛,对赢宁道:“施展梦境之术,其自身耳中便听不见半分声响。这魈魃不是你琴音歌声引来的。你们三人之中,定然有人,中了她霍桐山的定魂桩!”赊月双目湛湛,精光爆射,顷刻间便自一个神色淡雅的世外仙宿化作一尊伏魔降妖的天师,冷冷道:“枨鬼为厉鬼之首,能有这等本事的,霍桐山没有两个,我看这魈魃不是苏眷,便是葛年。哼,好一个危崖裁霞客,弱溪浣花人。”
说话之际,身前陡然悬空放出一面琴来,这琴琴身古拙,只得五弦,却见他信手一挥,五指一拨,琴上却是“铛”一下响起钟鼎瓦釜之声来。琴声一动,其立足之地四周的地面立时如潮水般荡起涟漪,飞扬的泥浪之中,“呱呱”有声,无数巴掌大小的蛤蟆有如雨点般弹将出来。这蛤蟆甫一现身,立时“呱呱”乱叫,其声既响且乱,直如道观打醮,似有百来个草台班子鼓乐齐鸣,粉墨开唱。赢宁给这蛤蟆吵得太阳“突突”直跳,心头难受,由不得忖道:那魈魃梦境之中听不见声息,这蛤蟆吵闹起来,有甚用处?这老道瞧来道行精深,原来却是个糊涂鬼。正自寻思,却见蛤蟆吵闹之中,身侧周遭似乎生出了一道无形的清气之圆罩,将众人团团罩于其内。那枨鬼双目猩红,四下乱望,竟似乎再瞧不见众人身形。赢宁便有些自愧,忖度道:这赊月果然有些本事,竟能以声遁形,迷惑鬼类,神州中土,这泥胎人类,却果然还有些本领。
那枨鬼乍然失却敌踪,又是愤怒,又是迷惑,飞旋在空,盘旋一阵,却是“噗嗤”一声响,化作一团黑气,散佚在了高空。赢宁瞧着好笑,嗤笑道:“这枨鬼号称厉鬼之首,原来不过如此。”孰料赊月却摇头道:“那魈魃多情得很,不肯伤了你这表弟。不曾狠下辣手,放出杀着。一旦中了这定魂桩,无法可解。她不怕寻不到他,是以才肯退让。”赢宁“啊”得一声,道:“那还了得,岂不是终此一生,都要被这妖物困折厮磨?这霍桐山的贼道士这般了得,岂不天下无敌?”赊月却是微微一笑,道:“那却未必。倘或遇见幻术高人,在他梦境之中罗列幻境,非但能全身而退,还能叫她自身永久困于自己的梦境之中,至死方休。”
赢宁忿忿道:“那我等这起不会幻术之人,除却束手就缚,便只能向幻术大家跪求苟活不成?”赊月道:“何至于此。炼法之人,术有强弱,那梦境限界便有大小之分,梦境中的魔物便有高下之别。倘或你技高一筹,她梦境中的魔物破不得你的术法,她自然便会溃败,倘或她不肯知难而退,斗法久了,她自己便会陷入梦靥,轻则受伤,重则走火入魔,到时便真真是作茧自缚了。”向潇湘望她数眼,道:“这魈魃的道行颇高,放眼道宗,乃是第一流的身手。除却师兄,晚潮同我,自问都不是这魈魃的敌手。你带了两人,自南海至此,千里迢迢,却是如何能从她梦境中脱逃至今?”
白晴川心中一跳,大是欣慰,往昔在山,总觉这向师兄生性多疑,与一众同门总是格格不入,颇有些生疏隔阂,想不到如今却觉他心思慎密,竟是个可喜可敬之人,偷眼觑向赢宁,心中只管欢喜——却看你如今如何无中生有,自圆其说。赵墨一般忖道:信口开河,如今总是露出马脚。正觉欣喜,却见赢宁垂下头来,两腮通红,伸手掐住赵墨咽喉,轻声道:“并无其他,以此要挟,仅此而已。”说着突地蜷身半蹲于地,低声啜泣道:“因这希言,我姐妹家破人亡,却也又因这希言,我姐妹能苟活至今。如今穷途末路,避无可避,藏无可藏,活这一日,便煎熬一日。我姐妹二人,已自是求死之人,一不求叔伯看护,二不求叔伯秘法,三不求叔伯宝藏,却不知叔伯一疑二问,是何道理?当年我母亲再是如何,如今已归于黄土。叔伯难不成还要自我姐妹二人身上,寻些道理不成?便是叔伯不讲这情面,我姐妹二人,有死而已,何必这般盘诘为难,咄咄逼人?”
那任晚潮给她这一番啼哭,一番怨词,弄得满脸通红,连连直推向潇湘,道:“侄女新殇,你如何只管盘查究竟?便看将来九泉,你有何面目见白师妹。”那白晴川面容清秀,本就好似清秋芙蓉,雪后腊梅,如今赢宁化了她这面容,以魅惑之法,双目含泪,痴言评骘,便真是白晴川捧心颦眉,也绝无这般凄切哀怨,动人衷肠;更得任晚潮这一提携,那向潇湘果然耳根发胀,期期艾艾,有些羞惭,再说不得话。那赊月一般只觉心神不宁,全当是故旧重逢,难以平复,浑然未察赢宁这魅惑邪术,一旁道:“也罢。既然侄女无从容身,便与我们同行。待我们寻得彭质,夺回师门秘宝,再带侄女回山安置。”赢宁心头诧异,道:“这彭质是何等人?如今却在何处?”
任晚潮道:“那彭质乃是洪州逍遥山三尸门中的妖道。她门中有姐妹三人,趁我山中无人,盗走我门宗三件幻术秘宝。前些时日,咱们得了确信,知那彭质同其三妹彭矫,都在西海露了行藏。咱们一行,在西海搜寻追捕,却果然遇见她二人,只是她两个奸猾似鬼,自西海一路潜逃,竟至于此地。黯夜之中,咱们在这单狐山暗中搜寻,不曾想没遇见她两个,却是邂逅你们。凡此种种,足见天意叵测,真非人力可知。”赢宁心中便犯得嘀咕,思忖片刻,瞧见白晴川眼色有异,陡然想起一事,心中好笑,面上却凝重道:“适才师伯所言,我母亲族中,有甚旧日仇家,却不知是何方道门?”
向潇湘闻得这一问,迟疑片刻,终道:“但不知你母亲在时,可曾知晓后来究竟。当日她家有一段公案,同峨嵋山有些纠缠。彼时峨嵋山有一女子,唤作涓弱,杀了你母舅,为你母亲所擒。那峨嵋山道士蛮不讲理,将你舅家围作铁桶,闹个无休,只是要人。哪知当此关口,你母亲却同那涓弱,自此离奇失踪,再不见人。那峨嵋山道士只管吵嚷,说是你母亲杀了涓弱,为兄复仇,因惧峨嵋道人,这才远避不回。一时间熙熙攘攘,闹得甚是不堪。幸得昆仑道人从中斡旋,请紫微道人起卦,那紫微号称上知三百年,下知两百年,哪知卜在你母亲身上,却是不得灵验,也因这缘故,这事闹了些许时候,竟也不了了之。哪知那峨嵋、昆仑诸派道人前脚才走,你母舅阖族,竟被人杀了个干净,真真是鸡犬不留。”
赢宁听得这一说,又惊又诧,暗中瞧了赵墨两眼,奇道:“难不成是峨嵋道人不肯干休,暗下黑手不成?”向潇湘摇头道:“这却是谁也不知。然以峨嵋门风,此事却是大不可能。天下人虽都是有此一想,却是谁也不敢相信。我只知你母家有这仇家,却不知这仇家究竟是谁,竟有这起歹毒心肠,便是妇孺,一般无情杀戮。”赢宁侧目瞧向白晴川,却见她惊骇之中、愧疚之下、凄切之间、哀恸之余,尚有别情,一时间迷离惘然,莫可言陈,惑然中对向潇湘摇头道:“这倒是奇了。自来不曾听母亲说起这等事。”任晚潮喟然叹息,道:“你母亲命苦,不但是庶出,且在襁褓之中,生母便已见背。父亲恩情浅薄,大娘厌烦憎恶,自小凄清可怜。全仗兄长抚养长成,当日拜入我委羽门宗,也是因她兄长求情。在委羽山中,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便是比那深山茂兰、绝岭残梅,还要孤寂幽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