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东武
“斜晖匍堂前,偏风穿廊边;晖暖惊冷梦,风轻动重怨。
梦里不是客,独处亦坦然,醒觉日头昏,行将赴晚宴。
临行收愁态,易服展欢颜,主人劝客勤,觥筹乱席间。
西楼夕日没,月并红烛艳,清辉照欢庭,声色十分全。
因月动心事,何堪见缱绻,借酒离喧哗,独行至后园。
园中风露凉,蝉蜇早无言,恼有孤鸟鸣,声悲诉深浅。
鸟恨动衷肠,泪盈朦胧眼,感怀忽自哀,更觉天地远。
平生不得志,流落年复年,四海多漂泊,五岳曾辗转。
奔波无暂歇,略略了饥寒,回首前所为,遭际实堪怜。
碌碌与人谋,举动察人面,行所不欲行,行所非本愿。
所行日益难,乾乾压薄肩,行之无人赏,战战心且厌。
事贱无功劳,默默不敢辩,千头万绪中,忽闻主人宣。
举袖拭泪痕,低首入乐筵,筵罢独自回,独卧不成眠。
绿窗青纱暗,焚香烟气酽,澎湃心事繁,寂寞夜无限。
唯有垂帘幕,灵神挂云帆,愿得一清梦,沉酣忘忧烦。”
赵胜贵胄公子,嬉笑仙道,乃是个放荡形骸的仙家俗客。他忝居高位,为东武赵家二世子。其时适逢其父王仙逝,其兄赵何登临大宝,成为东武之主。赵王老来得子,对赵胜宠溺有加,放任不管;赵何有子名丹,虽则年少,然聪慧绝伦,俨然有一派领袖群真的卓然之风,赵何得子如此,哪里还管得赵胜这个胞弟,放浪诙谐,一概听之由之。东武乃是仙家宫阙,门中役使,都是一派仙风道骨,放在凡尘,便是烧火的杂役,都算得是天仙化人。赵胜性子豁达,虽是十来岁的少年儿郎,然东武名门望族子弟,多与他要好,他却偏同自家香源茶寮种茶的仆役魏无忌形影不离。这魏无忌虽是骨骼清奇,容色飘逸,然其言谈举措,敦儒憨厚,并无一言一语多谈,处之茶寮,扫庭烹茶,不肯同人交际,并不见得有几分风流蕴藉。常人见他两个要好,常觉怪诞,其兄赵何,常训斥赵胜,与他说道:“此人形容雅致,一身贵气,全无奴仆之象。父王见他羸弱,容他留在家门,我瞧他倒是个祸害。然父王眷顾,我这做儿子的,倒不好逐这旧故。你王族世子,身份地位,如何能同这样的人往来。败辱家门,有耻于王族,尚在其次;这人若是同你论法说道,窃取咱们赵家的秘法要诀,乱了咱们仙家枢纽,那才是大祸。”赵胜向来惧这兄长,更甚其父,闻说此言,耷拉脑袋,莫敢辩说。
今日也活该他悖晦,父王仙逝,有仙人自远方来,吊唁拜祭,赠得他家信陵好茶,他年少轻狂,不识得礼仪隆恩,父王登仙,却也并不曾久守灵堂;反倒要得些许好茶,来寻无忌。才到无忌竹窗之前,却正听得无忌轻声吟诗,这无忌声音轻软悦耳,诗意哀切,他听出一肚皮无端萧索,正要感慨宽慰,却突然觉得这声音越听越觉得怪诞,这末尾数句,更是音调大变,细细一寻思那声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才刚抬脚,想要开溜,却陡见那竹窗之内,陡然翻出一条金晃晃的绳索来,这绳子有如神龙灵蛇,夭矫飞腾,瞬间套在赵胜脖子之上,将他自窗户拖了进来。赵胜偷眼觑去,却果是一脸寒霜的赵何。赵何一脸怒色,叱道:“果然是你!”赵胜“啊哟”一声叫唤,道:“好哥哥,不是我!”赵何一栗子啄在他头顶,收了绳索,道:“不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赵胜矮了半截,道:“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来,你捉过来的。”赵何嘀咕两声,提起他的衣领,道:“那你回去罢。”赵胜却缩到魏无忌背后,道:“我又没来,如何回去。”
赵何张口结舌,不提防他竟赖皮至此,却也不曾真心要撵他走,倒是懒得同他磨嘴皮子,转头瞧向魏无忌,颇是嫌恶的道:“瞧你这诗作,竟是觉得我家委屈了你,哼,好一个行所不欲行,行所非本愿。魏先生,你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却原来这般小肚鸡肠,真是人不可貌相。”魏无忌却揖手道:“宗主容禀,这诗作却不是小人作的。前些时日偶听旁人吟诵,说是人间凡客之言,小人怜他这诗意凄清,记了下来,倒没有借诗讥讽,还请宗主宏量。”赵何冷哼一声,自袖中掷出一纸包,道:“这是宁陵信陵世家废园中的旧茶,虽说这信陵世家被人满门诛杀,那旧园之中仙茶粗生野长,然其名之盛,却是盖世无双。人家将这茶献我,我识不得真假,你替我瞧瞧。若是有假,我便好治他个妄侫奸险之罪,将他杀了。”赵胜年幼,听不出他这话中之意,咋舌道:“如何为茶叶杀人,这也太过。”魏无忌却不去瞧那茶叶,道:“敢问宗主,这茶叶是什么人送来的,知晓送茶之人是谁,茶叶真假,立时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