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面满是裂纹,宽的近寸,细的不过若小指,这裂纹水纹涟漪般自平原中间向四周扩散,行走良久,回头已经瞧不见黑石山的山脉,灰色的苍穹将山的远峰尽数掩藏;当然,这只是大众眼中的景致;全然并非赵墨的视野。坐在赵墨肩头的彭倨,觉得赵墨那肩头似乎越来越烫,然她倒并没多想,一是身心疲惫,无暇他顾,二是想着自己坐得久了,自然要烫些;除却佩服赵墨身强力壮――背着一人徒步数百里,浑若无事。她倒不知道赵墨的骨头乃是旱魃附体的妖骨,且吞食过万年鬼参,即便法力消尽,他这体格依旧不是凡人可以比拟的。赵墨一般的也觉得了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渐渐发烫,他一进入这黑石山,一失却道法,这感觉便突然的生了出来,初始之际这热度若有若无,并不容易体察,他虽有些感知,却也不敢肯定;随着步入这平莽之原,奔走时久,那热度渐渐的自他的灵台深处缓缓舒展,开始侵入他的筋脉,这热度十分熟稔,却正是来自烛龙残留下的烙印。这魔能仿佛一个贪睡的懒惰工蚁,瞧着赵墨那一身深厚的法力在自行流转,似乎无需自己动手,这赵墨一般能应对自如;如今赵墨那一身的真气尽数凝固在脚底,无法飞升,它这才懒洋洋的起身,尚带着三分不耐烦,七分不以为是,缓缓的在赵墨体内缓步。
烛龙的烙印一释放出它的魔能,赵墨率先感知到不同的,便是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刹那间的功夫,赵墨便觉眼睛变得十分奇异,他仰头看时,双目的余光能穿透那弥漫着雾气的灰色天空,他能清晰的看到那高空中悬浮着的符咒与封印;那符咒闪烁着灰色的异样的光芒,覆盖在整个黑石山的上空;符咒法力波动的外面,便是无尽的闪电与红云;在这符咒的上方,赵墨一般的能瞧得清楚;那是一派无尽的奇特的黑暗,类似于濯曜罗圣境的星空。这平莽之原,他也一眼看到了尽头,在平莽之原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大坑,空有数千丈的凹洞;在平莽之原的末尾,是另一片连绵起伏的黑石山脉。赵墨定了定神,猛觉似乎视野在瞬间无限拉远,那黑石山脉上的某一处的裂纹,某一处的碎石,都瞧得一清二楚;这种感觉无比怪诞,似乎整个人随着目光所及瞬间穿梭,如风驰电掣般在空间无时间穿行。
其次有所不同的,便是赵墨的感知;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的灵敏,随着时间的流失,这种灵敏度越来越高,在这奇异的听力下,赵墨最先听到的,便是众人的心跳,渐渐的,他开始听到众人血脉在血管中流淌的“潺潺”之声,紧接着,他开始听到众人筋脉残留气息的流动之声;这声音如此清晰,听在耳中,却又浑然不觉得嘈杂;他几乎能通过众人气息流动的声音来推测众人炼法行功的窍门,在这一瞬间,他便感知到了各家道门运气行经的奇异与不同。再接下来,赵墨听得更加的深远,远处黑石山上的旋风卷起的微微风声,清晰的传了过来,听着这声音,赵墨几乎能一毫不差的数出这黑山之中,一共有多少道盘旋着的旋风;而在那黑石山之外的声音,也渐次传了过来,那藏在砂石下的虫豸爬行之声,那风暴中满地乱扑的碎石声,那未知野兽的喘息声,声声入耳,似乎这全世界的声音,都想要扑进赵墨的脑子。而赵墨的舌头与鼻子,在这瞬间,也感知到了叫人惊奇的东西;这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湿气、微微的腥气,都在他舌尖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湿气之中有一些略微的汗气,有一些咸,也有一些微微的水气,带着砂石尘土的气息;那腥气十分奇特,似乎自远方传来,这气息越来越浓,类似于干涸的鲜血,叫人心悸;他的鼻子一般的闻到了众多的气息,甚或那远方传来的鬼气。
赵墨皱了皱眉,前方似乎是一个巨大的鬼窟,他几乎能闻到各类恶鬼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气息。他忍不住道:“大家小心……”说话之际却不由得一愣,再说不得话,原来众人在他沉醉在自己奇异变化之中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那巨坑之前。这巨坑与赵墨先时所见并无不同,它直径约近千丈,巨大无比,巨坑的边缘有台墀铺陈,探头一看,这台墀缓缓延伸向下,不知深有几许。以赵墨如今的视力,极目远眺,竟望不穿这黑暗,也看不清那巨坑坑底是何种境况。霍桐山一行倒似乎全无担心,毫不犹豫便踏上那台墀,迈步走向这深渊。余者略略思忖,都跟了下去。彭倨坐在赵墨的肩头,却没来由的觉得了有些害怕,下意识的紧紧抓住赵墨的衣领,平白的觉得多了两分松乏,她四下打量,突然发觉那赢宁不知何故,不知何时竟到了赵墨身侧十丈开外,那祭司与敖弃智虽走在前方,却时不时的回转头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偷偷打量赵墨,其眼神十分复杂,既像是害怕,又像是崇敬。彭倨莫名其妙,然只要不碍她事,却也由他。
步下那台墀,渐行渐低,四周渐渐黑了起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行径多远,静谧之中,却突然听见董霜桥“咦”了一声,道:“没台阶,到底了。”紧接着又听见周灵璩“啊”的一声,道:“地面怎么有水,这水还是活水。”说着放出青莲宝色旗来,那旗尖发出幽深的绿光,将这暗处略略照亮;却见这巨坑的底部,有无数的血水自地面下方汩汩奔涌而出,流向西面的一个低矮的小门。这门宽不过六尺,高不过九尺,门楣上刻有一个奇特的青铜鬼头,鬼头口中含有一个巨大的铜环;而门扇上有九个门钉,每个门钉都是一个白森森的骷髅,瞧来异样诡异。那血水自门扇下方淌过,流向神秘的未知。众人都莫名的感到了一股阴森,下意识的想要退回;那董霜桥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扯住那鬼头口中的铜环,只听“喀喀”声中,那门扇缓缓提起,露出一个阴暗森冷的甬道来;董霜桥一丝犹豫俱无,一脚便跨了过去,那血水不深,不过淹到脚踝,他招招手,道:“走吧。”便转身前行,众人嘿然无声,尾随他进来。
这甬道的墙壁乃是纯铜,在地下不知多少个年头,却自来不曾腐蚀,不见一点锈痕。行走不远,却见前方墙壁上竟然有了一盏摇曳的豆大的灯光。这灯光发出幽幽的蓝色,照得四周略略光亮,然却平添一股阴森森的鬼气,未免叫人发怵。靠得近前,才瞧见那灯光的光焰之中,赫然是个小小的鬼魂,这鬼魂不过大拇指般大小,其头顶的颅骨被揭开,那灯芯便插在它脑颅之中。赵墨只瞧得一瞧,便瞧见了那鬼魂身上的咒印所在,也奇异的看到了这施法者的法力是如何在这鬼魂体格内游走,然如此狠毒邪恶的咒法,却叫赵墨感到了惊悚与厌恶,立刻掉头,不想再看它一眼;然这灯芯小鬼无声的哭泣与哀号却传了过来,在赵墨耳边不住响起,赵墨打个哆嗦,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加快步子,躲避这灯芯小鬼的哀告。这甬道十分幽深,似乎还在盘旋向下,似乎要通向这荧惑的地心,行进不知深有几许,见过不知多少盏叫赵墨倍受折磨的小鬼灯,终究到了这甬道的尽头,这甬道的尽头如那入口一般,也不过是宽六尺高九尺的一扇门洞;只是这门洞上并无门扇,只须一步,便可跨出。胆大的董霜桥却突然蔫了劲,小心翼翼的探头看了一眼,却立刻鼓大了双眼,几乎是梦呓着跌跌撞撞的跑出了这甬道。众人的心无端被提起,惴惴不安的跟他出来,抬头一看,立时被眼前的景致所震惊。
原来这甬道竟然是在一扇门的门柱之中。众人身后,赫然一扇巨大无匹的青铜大门,或者说是一幢青铜楼亭。这大门宽有数千丈,门楣高入无尽的穹苍,根本瞧不见其形貌;左右各有九根门柱,每一根门柱都有百丈围抱,每一根门柱上都有一扇小小的门洞,不知通向何方。奇异的是门柱之间并无门扇,却也并非空洞,竟是封得严严实实的一堵墙;这巨大的青铜门镶嵌在奇特的黑暗之中,似乎并无边际,门的两端,根本无路可通;而这大门却被青铜封死,永远都不可能打开;青铜之上,缀满了骷髅头骨,密密麻麻,好比一天的繁星。仰望头顶,照常理,头顶该是紧扎夯实的土层或石层,孰料却是一天灿烂的星斗。那星斗与神州所见大不相同,十分奇特;明星密匝,星光照耀在此地,一切都蒙上一层异样的幽蓝之色,此地的一切事物,都似乎若明,却又似乎若暗,似乎已经窥尽其貌,却又总觉其必然另有所藏。
大门之侧,是一片繁茂的平莽之原;平原之上,生满了绒草,绒草之中,流淌着潺潺的血水之河。那血河有十八个源头,分别来自那十八个门柱;这血河在这平莽之上,足有数十丈宽;血河之中,偶尔可见飘忽的残肢断臂,河滩边上,总有许多骨骸,那骨骸多数已经化作了暗黑色的石头,不知埋骨多少个年头。董霜桥一脸的惑然,道:“荧惑之上,哪里来的人?竟有这许多的尸身?”众人如何等答他所问,纷纷摇头,众人方向无定,沿河岸走得一阵,却见前方河上凌空架有一桥;这飞桥乃是弯拱,共有九洞,桥墩全都雕刻成了恶鬼力士之像;栩栩如生,瞧来倒叫人心生敬畏。步近这桥,却见桥头立有一石碑,高有丈余,已经破败残毁得不成形状;然那碑上残留的一幅对联,自字迹尚还依稀可辨;这字虽是古篆,却哪里难得住人,舒行难离这门最近,细细觑了两眼,倒念了出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他这一念出来,众人均是齐齐一怔,周灵璩愕然道:“这是奈何桥?”说着颇不相信,回头望了望那远处的巨大青铜大门,又道:“难道那就是鬼门关?难道果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