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着，两眼紧盯着猪八戒。说老实话，孙悟空为了妖怪界或者为了他自己而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跟仙佛两界继续对抗的路，的确是可以理解的。但猪八戒本来是天篷元帅，仙界高官了也算，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发配，然后就加入了取经队伍；沙和尚则是打碎了琉璃盏，就这么一个小错误，便从卷帘大将发配下来，也加入了取经队伍。这一点上就很可疑了。毕竟这两个都是仙界的人，而且本来地位也不低，仙界不至于会因为小错误而下这么重的手吧？想想看，那个前任奎木狼，下界搞事儿还抓了唐僧，被活捉上天之后，也不过给太上老君烧锅炉去而已嘛。
而且就像我说的，佛界要提高影响，要挤兑妖怪界，但他们去找仙界合作的时候，仙界也没可能这么信任他们。毕竟这是在自己碗里分鸡腿出去，仙界就能这么老实地答应了？而且按照仙界高层多疑的特性，怎么也不能放任佛界的取经小分队一路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自己却两眼一摸黑，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所以，猪八戒和沙和尚的身份就很可疑了，他们两个非常有可能是仙界插入取经队伍里寻求平衡和制约的两个棋子。
——要是那样的话，猪八戒和沙和尚为什么还会跟着孙悟空这么闹？而以猪八戒对我的态度来说，他也完全是一副开诚布公的样子，甚至听他的话里说，他这么来找我谈话，孙悟空和沙和尚都是知道的，也都是赞成的，就说明他们之间的布置以及步调是很一致的，也就是说，他们是很团结的。这一点就有点说不通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猪八戒没有说实话呢？
猪八戒听我这么说，俩小眼里猛然爆射出一片精光，他身上也妖气丝丝缕缕地弥漫了开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猪头身上冒出妖气来。虽然这些妖气只是薄薄袅袅的几绺，但是却并不飘散开来，就在猪八戒身外缭绕，张牙舞爪的，极为诡异。同时也给了我极大的压迫感，让我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拼命翻去，一瞬间就贴上了石壁。等到撞上了以后，我才感觉到背后一片冰凉，汗水早就湿了衣服了。
猪八戒的妖气太可怕了，就那么一丝一缕，还只是缭绕在他周围而已，就让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死亡威胁。当然，相对于孙悟空来说，还算好的了——他当时在仙界所显出的沛然气势，足以摧垮我任何想要逃命和侥幸的心理，根本连反抗的念头都兴不起来了。不得不承认，这一幕对我的震撼太大了，以至于如今面对孙悟空时，一直有心理阴影的存在。
不过还好，猪八戒倒是没有出手的意思。也就一次呼吸的时间，他把身上的气势一收，不过那几丝妖气却没有收回去。猪八戒眼力的精光敛去，微微一笑道：“抱歉，有点失态了。没吓到你吧？哈哈，回来坐，别跟个壁虎似的趴墙上了。”
我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擦了擦满头的汗，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在石墩子上坐下，狠狠地灌了三四杯茶水。我也只能干笑一下，倒是不敢提出什么抱怨。
猪八戒倒是大咧咧地没怎么在意吓唬到了一个小妖怪，他那猪头的脸上，神色有点奇怪。沉默了一阵，猪八戒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狼，你很聪明，也问到了点子上。没错，我和沙师弟理论上，就应该是仙界安插进取经队伍的两个棋子了。”顿了顿，他又叹道：“棋子啊……”
我静静地没有说话，我知道他还没说完。果然，猪八戒再次叹了一声，伸手拉过了一缕身上的妖气，那道有如流水的蓝黑色妖气在他粗大的手指间慢慢流转。猪八戒看着自己的手，和手上的妖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你看看，这个，是妖气。是的，现在的老猪，是一个妖怪，货真价实的妖怪。”在猪八戒没什么起伏的语气描述下，我渐渐地看到了他的过去。
猪八戒当初是仙界的天篷元帅，掌管仙界十万水军，法力高强，见识卓著。他是人间修炼有成后飞升仙界的，数千年按部就班地升迁，让他最后达到了元帅的位置。他也是仙界有数的美男子，高大，英俊，稳重，帅气中带着豪迈，刚毅中带着温柔——当然，这些话都是猪头自己说的，我略持怀疑态度，至少现在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他喜欢着仙界最美丽的女仙之一，嫦娥。在仙界其他的仙人们看来，以天篷的地位和人才，配上国色天香绝世姿容的嫦娥，那真是登对的两位。他自己心里也美滋滋乐颠颠的，连和他交情极好的张天师的劝阻都听不进去。只不过，嫦娥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每次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暗示，而等到他有些心灰意懒的时候，又会主动来找他，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彷佛又给了一个希望。如此反复，让他猜不透这个绝美女仙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而在孙悟空被封了弼马温不久，嫦娥忽然请天篷去赴宴。然后，他喝醉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抓了起来，关在了小黑屋里面了。仙界的小黑屋，仙界的锁链，要逃出来那是根本没可能的。也不知关了多久，太白金星突然出现，严肃地告诉了他要下界去打入取经队伍内部。
当他被扔下投胎井的那一天，玉帝一副脸色铁青的样子，张天师漠然地宣读了他的罪名：借酒装疯，调戏嫦娥，意图不轨，**未遂。嫦娥脸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冷笑，看着他被扔了下去。而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在他醉倒前的那一刻，看到了嫦娥手里正把玩着一块小巧的金牌，金牌上彷佛浮雕着一头长着翅膀的猛虎。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猪八戒说到底，是仙界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他自己说过，和张天师私交极好，可一个文职重臣和军方高官，关系越是亲密，恐怕领导者的担心也就越大吧。也就导致了他被玉帝借机从天篷元帅的职位上给撸了下来，直接扔到了人间取经队伍里了。
而嫦娥这个女仙，却是有着金光穷奇佩的天机特派员，她的作用看来不是对外的，而是对内的。不过其间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有没有佛界的关系，倒也是说不准的，毕竟这么一个高官一下子给掀翻到底，没有别的原因也说不过去。
但不管怎么样，天篷元帅就这么给扔了下去了。而且——我认为——那是仙界故意的，把他给扔到了一头猪的胎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他在化作人形的时候，没有化去这个猪头呢？
猪八戒喝了口水，继续道：“我不知道仙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当时我心里充满了失落，失望，愤恨，和屈辱。我出生的时候，就是那么一头小猪崽，旁边是一个肮脏的泥潭，我无法用出我任何的法力，却还有着清晰的意识。旁边有七八头小猪，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面前是一头浑身漆黑，带着一种恶臭的母猪。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不愿意吃奶，我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就这么一直趴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边狠狠地用两只前蹄刨着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刚出生的猪蹄很快就破了，我却没有感觉到疼痛，我仰天大叫，却只发出了微微的猪嚎。等到那只母猪发现不对，过来把我叼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晕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母猪的肚子上。我浑身酸痛，没有一点力气。我也不想动，想想真的还是死了算了。什么取经卧底，我呸，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不是了，我是一头猪，从天篷元帅到一头猪，还是去死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母猪伸过她巨大的鼻子来拱我，轻轻的，想把我拱到她的丨奶丨头旁去。但是她嘴里的气味让我差点又晕了过去，我无比地厌恶她。我死命地踢打，把她的脸踢开，还猛踹她的肚子。只不过我的力气太小了，根本对这头母猪没有一点伤害。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依然不去吃她的奶。
“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刚刚出生的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母猪一直让我躺在她的肚子上，不断地来轻轻拱我，嘴里还发出一种让我不明白的呜咽声。我没有力气再去踢打，但是我依然想要去死，而且我也的确快死了。这个时候，母猪突然叼起我，把我放到她的肚子边上，再轻轻叼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嘴凑上她的一个硕大的丨奶丨头。
“母猪的口水带着一股臭味滚落到我的背上，但却是暖暖的。我还在闭着嘴挣扎，不想要去咬那个还长着一丛黑毛的猪丨奶丨头。然而挣扎间，我回头看到了母猪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在不断地往外滚落着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划过她粗糙的猪脸，滴落到地上。
“我忽然愣住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母猪的眼睛和她的眼泪，竟然要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我突然想起了我作为人类时候的母亲。已经几千年了，时间久得连她的样子我都完全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