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21年前那个清冷的冬天,三喜市医学院布满落叶的街道上,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东倒西歪的人影。
这是一个年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他总是穿着一件上实验课用的白褂子,瘦削而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
和其他穿行在学院里的年轻人相比,这个男人很快就引起了学校保卫人员的注意—因为他每次出现都是在熄灯前后的深夜,而他身上穿的白褂子又总是沾满了泥水,仿佛很久都没有换洗过了。更让保卫人员担心的是,这个男人在学校里晃荡时,手里总是拧着一瓶廉价的二锅头或者是江津老白干。
每次出现,这个男人都会一面仰头大口喝着廉价白酒,一面狂呼乱嚎着“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东倒西歪地在学院里到处乱晃荡。虽然他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却把夜里下自习回寝室的女学生们吓得不轻…
对这个男人,学校保卫科长和保安们都不陌生。
在过去三年里,这个男人基本上每天都会抱着厚厚的研究材料,第一个出现在通往教学楼或实验楼的林荫道上。每天天黑后,他也总是披着星光,最后一个回到寝室的。
保卫人员们还知道,这个勤奋有为的男人,是学院最牛的学者孙景的得意门生。
正因为考虑到孙景这层关系,男人刚开始醉酒时,保卫科长会让保安们把他好声好气地叫进保卫室,给他披上一件军大衣,再给他倒杯热水,让他自己躺在保卫室的沙发上慢慢醒醒酒。可是接下来一个月,这男人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校园里,而且他每次出现都醉得更厉害了,甚至还开始有了一些“酒疯子”的表现—比如说,他酒醉后会淫笑着扑向放学的女学生,同时还一面嚷嚷“做不做,跟我做了就有钱花”…
眼见这男人越发放肆,保卫人员渐渐忍无可忍,却碍于这男人的“后台”,一直没有采取强硬措施,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在这个男人再次因为醉酒被送进包围时候,保卫科长悄悄给孙景汇报了情况。
闻讯,孙景连外套都没穿,就急急奔到了保卫室。
一进屋,他就看见了如一滩烂泥般躺在地板上嚷嚷的男人。
这个男人,自入学以来一直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他曾经浑身上下都迸发着梦想的光芒,对枯燥的医学研究特别是病理学总是充满了炽热而急切的热情。
看到这样一个学生,孙景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可是,自从一年前他参加的一个重要课题组被迫解散之后,这个男人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整天旷课,夜里也不回寝室。学院学生处接连三次要处分他,他都不削一顾,依旧我行我素,要不是孙景出面担保,他早就被开除了学籍…
现在,看着这个曾经的明日之星正像烂泥一般躺在自己面前,孙景不禁怒从心起。
他一步就跨到了昏睡的男人面前,伸手抓起男人的衣领,厉声喝道:“贾田,你快给我醒醒!”
被孙景这么一晃荡,贾田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盯着满面怒容的老师,竟然蹦出一个笑容。
“哟…这不是孙景老师么?您这名字好啊…孙思邈的孙,张仲景的景…这名字真是医生的名字啊…”他胡乱叨叨着。
“你胡说什么!”孙景大力晃着他的衣领,低声吼道,“你这么作践自己,对得起谁?”
“作践自己?”闻言,贾田忽然一声冷笑,“本来,我和世界医学史上最伟大的成就只差一步…就差一步!可是结果怎么样?就因为一个‘钱’字,就因为所谓的伦理道德,什么他妈的梦想、什么造福全人类的研究、什么改写自然法则的伟大实践…都算个屁!”
说着,贾田一把推开孙景的手,扭动着身体朝前蹭了过去,伸出手努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顺着贾田的手,孙景看到,贾田正在努力想要抓住的,竟然是一瓶摆在地保卫科长办公桌上的二锅头。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保卫室里砰然响起。
一旁的保安们有些惊恐地看到,平日里颇具大儒风范的教授孙景,竟然像被不争气的儿子惹毛了的父亲一样,一巴掌拍在了贾田脸上。
接下来十来秒里,保卫室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保卫科长满脸尴尬地凑到孙景身旁,低声劝道:“孙老师,您息怒…”
闻声,孙景猛地一转头,一双小眯缝眼里竟然燃烧着火焰。
看到孙景这架势,保卫科长竟然被吓得倒退了三五步…
再看脸上被印下了一个巴掌印的贾田,这时已经收住了轻浮的笑容,面无表情地歪着头盯着地面,目光冰冷。
孙景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用依旧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贾田,你醒醒好不好?跟我回去,好好学习!”
良久,贾田才很不削地回道:“回去?好好学习?然后就因为掏不出钱终止研究?继续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
听到这句话,孙景竟然也愣住了。
在接下来的八九十秒里,这个爱才心切的大学者,像攻克某个学术难关一样在心里努力组织着语言,希望能找出说服自己这个顽劣学生的理由。
终于,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要找大钱?也可以…但你必须要有所建树,必须要首先取得学位…否则,你连糊口都成问题,还说什么找大钱?”
听到孙景的话,贾田又是一声冷笑,转头盯着自己老师热切而惆怅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孙老师,您说得对。从明天开始,我会跟回到教室继续好好学习…但是,从我的博士毕业实习开始,我只接受商业研究项目!”
说到这里,贾田原本顽劣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他重新转过头盯着地面,有些不忍地吐出一句话:“本来我想跟您一样,成为悬壶济世的天下名医…可是我现在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老师,对不起。”
…
说到这,一直在休息室里回荡的浑厚男音戛然而止。
随之响起的,是“啪”地一声轻响。
孙景又点燃了一根烟,旁若无人地吸着。
盯着孙景惆怅的表情,付夫心里生出了一些愧疚,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忍。
这时,休息室的门忽然“砰”地一响。
孟小雨愣头愣脑地钻了进来。
对这冒失的举动,孙景就跟没看见一样,继续吸着烟。
付夫则斜眼瞧了孟小雨一眼,就见她丰盈的胸部上有一片水迹—看来,这妹子刚到卫生间吐过。
吸了两口烟,孙景又继续说道:“从那以后,贾田就到处联系制药厂家和各种商业保健机构,捣鼓各种商业医学研究项目…到毕业时,他不仅存下了上百万元积蓄,还在全省医疗保健行业积攒了庞大的人脉。凭借这些资源,他一毕业就成了本市最成功的…怎么说呢…‘医学商人’。”
听到这里,付夫插了句话:“贾田毕业这些年,您跟他还有联系么?他最近在做什么事,您知道么?”
闻言,孙景恢复了之前温和的笑容,有些讪讪地摆了摆手:“小付,我这劣徒毕业后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发财,除了逢年过节到学校来给我送两条好烟之外,平时根本不跟我联系—他最近在做什么,我还真不晓得…”
“孙老师说得对。”这时,孟小雨忽然插话道,“付记者,贾田那届学生毕业后,孙老师就申请转了型,从病理学研究方向转到了老年保健研究方向。十一年前,我们国家和美国联合开展了一项‘老龄化社会综合养老模式’的新课题,作为中方主持学者的孙老师也参加了—因为这个项目,他已经连续三年在美国常住了。两天前,因为我们博士生班论文的事,他才急急回国的,你到学校一问就知道了…”
听到孟小雨的回答,付夫“哦”了一声,心里却隐隐怒道:“妈的,看来孙景还真不是‘养狗的’—现在最有可能的就剩下胡大鹏了…”
想到这,付夫心里忽然又一亮,旋即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对了,老爷子,您还有一个叫做张奋斗的得意门生,对不?”
听到付夫提到张奋斗,孙景原本还有些惆怅的眼神忽然铮亮起来。
就见这位医学泰斗腾地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其三八的语气嚷嚷道:“张奋斗?这个小混球绝对是一个奇葩!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像他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生,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六十一.
孙景说这句话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上午9点54分。
正当付夫准备再问点什么的时候,孟小雨忽然插了句话:“孙老师,快十点了,您等会还有会…”
却不想,已经被付夫撩起话头的孙景一瞪眯缝眼,冷声道:“我好久没跟人这么摆龙门阵了—什么破会,靠边站去,老夫就要跟小付聊天!”
看到孙景这副架势,付夫心里一阵想笑:“看不出来,这平日里颇有儒家风范的大学者,竟然还是一个性情中人。”
朝孟小雨嚷嚷了这通话,孙景这才笑着转过头,对付夫继续说道:“小付啊,我跟你说,张奋斗这小混球的龙门阵,跟你摆一天也摆不完啊。”
“哦?”付夫心里一阵暗喜,急急道,“张公子跟我也有些交情—但是我却没想到,孙老师竟然对他这么…印象深刻。”
“何止是印象深刻!”孙景高声笑道,“刚才我也说了,这小混球就是一个旷世未有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