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天谈话结束之后,郝斌硬要请付夫吃饭。
付夫本来还有事要办,但架不住郝斌的盛情相邀,还是被他拉到了派出所附近的一家小馆子。
在小饭馆角落里坐下,郝斌一口气点了八九道菜、两瓶白酒,扬言要和付夫“一醉方休”。
酒菜一端上来,郝斌就把一个杯子推到付夫面前,慢慢斟上酒。
“郝叔叔,今天晚上我还有事呢。”付夫连忙推脱。
郝斌一瞪眼:“陪你郝叔喝酒就不是正事啦?”
付夫挤出一个苦笑,举起杯子:“先干为敬。”
说着,他头一仰,就把杯子里的二两白酒倒进了喉咙。
“好,这才叫耿直!”郝斌一拍桌子,也“滋溜”一声,饮尽杯中酒。
看到和工作时判若两人的郝斌,付夫心里忽然有些怜悯。
“这老头,白天怕是花了不少力气来隐藏自己的情绪吧…看他的年纪,应该马上就要退休了。可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他还是在坚持上班,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他心里念叨着,主动给郝斌和自己斟上酒,又大声嚷嚷着“再来”,一饮而尽。
随着酒液进入食道,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不断从体内涌出,让付夫一阵阵反胃,脸也迅速涨红。
酒精过敏的他,对于一些人将酒视若人生第一享受十分不解。特别是自己被迫喝酒的时候,这样的不解还会迅速上升为反感。
而今天,付夫却强忍住来自胃部的一阵阵痉挛,一次次主动把杯子斟满,又和郝斌一次次碰杯。
喝着喝着,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郝斌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见他用手撑着头,开始含糊不清地嚷嚷—
“小帅那混小子,傻啊!他从小成绩就好,明明可以当科学家、公务员,就算是自己创业当企业家也好啊,何苦要当丨警丨察?”
“他六岁那年,我的左腿就因公受了伤,在家休养了三个月。当时我就发现,这小子一从幼儿园回来,就拿着他的木头手枪守在我面前,而且天天都是这样。我就问他,儿子,你拿个木头疙瘩在你爹面前站着作甚?他就说,我在保护你啊,这样那些坏人就不敢来惹你了。我就想笑,说,你一个学龄前儿童,怎么保护我?他就嚷嚷,我也是丨警丨察啊,你看,我有枪!”
“三年前的春天,对,就是春天,他突然跟我说,他想申请掉到缉毒队。我就说,你在反扒队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调职?他就说,近两年禁毒形势越来越严峻,到缉毒队容易立功、授奖、升职…当时我还骂他,要缉毒我支持,但不能冲着立功授奖去做!他还跟我争,说什么立功受奖给家里丢脸了么?”
…
嚷着嚷着,郝斌的头忽然“咚”地一声碰到桌子。
付夫吓了一跳,使劲推了推他。
当郝斌粗重的呼吸声均匀地传入耳际,付夫这才放下心来。
“这老头…原来酒量比我还差。”他苦笑着,挣扎着站起来结了账,又扶着郝斌出了门。
饭馆外,天已经全黑了。
一阵凉风吹过,付夫的脑子清醒了些。
他掏出电话,找李天明问清郝斌家的地址,又拦了一辆出租车,把郝斌送回了家。
当这两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出现在郝家门外时,郝帅的母亲王月梅吓了一跳。
听付夫含糊不清地说明了情况后,王月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老郝他…这是在伤心啊。”王月梅低声念叨着,和付夫一起把郝斌扶到主卧的床上,又拉着付夫来到另一间卧室。
“小付,你也休息一下吧,我看你比他好不了多少。”王月梅轻声说着,语气里透着做母亲的人特有的唠叨。
“阿姨,不、不、不用,我、我、我醒酒…比较快。”付夫含糊不清地说着。
“你瞧你,话都说不清了,还逞什么能!”王月梅提高了音量,“你们这些年轻人,脾气怎么都这么倔!”
盯着王月梅通红的眼眶,付夫不禁一怔,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这时,他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是一间很寻常的卧室,面积不过二十来平方米。房间里放着一个摆着电脑的写字台,一把靠背椅、一个书柜和一张单人床。
而在那张写字台上,赫然摆着一幅黑框遗像。
黑色的相框里,笑得阳光灿烂的郝帅,正在盯着自己。
付夫不禁浑身一抖。
看到付夫的表情,王月梅神情有些局促:“这是小帅的房间,你跟他是朋友,就在这里歇一会吧…你放心,我们小帅是在外面死的,屋里面很干净…如果你实在介意,也可以睡客厅的沙发…”
不等她说完,付夫忽然高声喊道:“不!我不介意!”
王月梅被付夫的反应吓了一跳,但看到他极其认真的表情,她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容。
她朝付夫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而就在房间门被轻轻合上的一瞬间,付夫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哭声…
“啪!”付夫点燃了一根烟,竖着放进一个纸杯里,又轻轻摆到了郝帅遗像前。
“啪!”他又点燃了一根,拉过靠背椅坐了下来,和郝帅面对面。
“兄弟,过去三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昨天,你又到底发生了什么?”面对遗像,他口齿不清地念叨着。
升腾的烟雾间,郝帅的笑容一如从前。
如郝斌所言,三年前的春天,付夫也听到了郝帅调职的消息。
那是3月下旬的一天,郝帅主动给他来了电话—
“兄弟,我申请调到缉毒队了。”
“哟呵,你小子可以啊,缉毒队可是绝对的重案部门啊。”
“呵呵呵,算是吧。可也是牺牲率最高的部门。在这里混,要想牺牲挂彩,成功率比其他警种高三倍以上!”
“得了吧你,你小子等两年一定立功受奖!话说要是郝警官破了大案要案需要宣传,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小弟我啊。”
“我的哥,你就莫嘲笑我了。你也知道,缉毒队是最不敢宣传的,这里和反扒队一样,一定不能让犯罪分子记住你;但是也有不同—在反扒队,犯罪分子记住了你,最多就是看到你就跑;而要在缉毒队,说不定就会做掉你全家…”
“那你为什么还要申请去缉毒?”
“这…可能是因为某种责任感吧。”
“责任?说得好…但以后你可要当心了。”
“谢谢,哦,对了,以后我们能聚一聚的机会可就少了,你可别见外啊。”
“不会的,我们不是战友么?”
“哈哈哈,战友,那就拜拜了。”
“拜拜。”
…
放下电话的时候,付夫做梦也没想到,这次电话,竟成了他和郝帅的永诀。
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得到过郝帅的消息—除了那份由河东分局公布的《关于郝帅同志的行政处理通知》。其间,虽然他试图找过郝帅,可就算凭借他号称无处不在的人脉,最终也没能联系上他。
想着想着,付夫靠在郝帅的椅子上,渐渐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子一斜,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身子一动,付夫就醒了。抬手看看腕表,已经9点54了。
付夫急急站起身来,提起挎包拉开房间门。
迈出房间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郝帅的遗像。
“如果你真的没有变节,那我就一定会还你清白!”他在心里说着,轻轻拉上房门,又轻轻离开了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