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李天明办公室出来,付夫的心情愈发沉重。
西斜的阳光依旧炽热,在人车熙攘的街道和有着光鲜外墙的写字楼上投下一层层明亮的光影。
眼前,巨大的城市如往常一样,繁忙而有序地运转着。
而付夫心里的阴霾,却如滴落宣纸的墨迹般迅速蔓延开去。
向李天明和陈丽清告辞前,付夫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郝帅做卧底之后,他还在保持联系的利益相关人都有谁?”
李天明的回答是:“除了老王局长和分管刑侦的孟建国副局长之外,他还和他父亲联系过一次。对了,他父亲叫郝斌,也是丨警丨察。”
第二个问题是:“刚才你说郝帅已经很久没有传回情报了,那么昨天交易的情报,又是谁提供给你们的?”
李天明阴笑着说:“这是机密。但你如果问问郝斌,也许能得到一些线索。郝斌就在本区下辖的沙坪派出所工作。”
第三个问题是:“你们相信郝帅是清白的吗?”
对这个略有些情绪化的问题,李天明和陈丽清相互对视了一眼。
良久,李天明才幽幽说道:“我相信自己的弟兄!”
…
一辆出租车沿着拥挤的街道缓缓驶来。
付夫抬手招停,俯身钻进了车。
在车上坐定,他对司机说:“到沙坪派出所。”
出租车再次启动,随即朝沙坪街道一路疾驰。
盯着车窗外迅速向后掠过的景物,付夫点燃一根烟,眼神也开始飘忽起来—
抗震救灾结束后,付夫返回报社继续工作,转为了一名正式记者,又因为在救援一线的突出表现,获得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省级新闻大奖。同年底,他跳槽到了三喜市杂志社。
郝帅也返回市局继续实习。就在付夫跳槽的同时,他被分配到三喜市河东区公丨安丨分局反扒支队。
两人依旧保持联系,并不时在工作上合作。
作为辖区职能警队,分局反扒支队启动专案程序,一连七天安排反扒民警蹲守。
行动进行到第三天,付夫接到分局政治处邀请,加入郝帅所在小组,和他们一起彻夜蹲守。
当天凌晨3点,当付夫蜷缩在蹲守的小奥拓车里沉沉入睡之际,郝帅忽然拍醒了他。
“兄弟,莫要打鼾了!”他努力压抑着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声音,“你看墙角!”
付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借着远处依稀的路灯光朝墙角一看—那里赫然趴伏着一个黑影。
“啪!”几束手电光同时亮起,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反扒民警一同现身,将这个连环盗窃犯收入法网。
这起震惊农大校园的连环盗窃案旋即告破。第二天下班后,支队领导自掏腰包,请全队弟兄和付夫一起搓了顿三喜火锅。
付夫对酒精过敏,大半瓶啤酒下肚,浑身就会红得像煮过的龙虾。可那天夜里,架不住反扒民警轮番劝酒,他一连喝了三瓶,然后就开始晕乎乎地和那些叫得上名字或压根就不认识的丨警丨察们称兄道弟。
而郝帅,更是紧紧楼着付夫的肩膀大声嚷嚷:“蹲了这么久都没见着人影,付记者一来案子就破了—你就是我们反扒队的幸运符!”
那场酒一直喝到第二天凌晨。当这群醉醺醺的汉子钻出火锅店时,一群人在空旷的大街上吼着唱起了《少年壮志不言愁》。
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每当遇到大案要案或逢年过节,郝帅就会邀请付夫到队里来,一起蹲点抓捕,一起喝酒庆贺,一起嚷嚷着吼《少年壮志不言愁》。
直到7年前,郝帅突然不辞而别。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出租车里,跑调得几乎听不出旋律的哼唱声不断传来,以至于出租车司机都不禁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付夫。
这个30来岁的男人,正盯着车窗外的城市。渐渐柔软的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他的双唇不易察觉地蠕动着,隐隐哼唱着那首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难辨曲调的歌。
他那对深邃的眸子里,正隐隐闪烁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光。
20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沙坪派出所大门口。
付钱下车,付夫并没有立即进去。
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双眉也再次紧锁起来,仿佛正在琢磨什么很棘手的问题。
没错,要弄清郝帅变节袭警的真相,很棘手;要揭开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父亲记忆深处的伤疤,也很棘手。
和某些把揭采访对象伤疤当成看点的同行不同,付夫对这样的事情一直都不怎么在行。
吸完这根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脚钻进派出所大门。
之前李天明告诉他,郝斌是一名户籍警。而沙坪派出所的户籍室,就在派出所小楼进门右侧的第一间办公室。
“你找谁?”钻进小楼,门卫立即拦住了他。
“我找郝警官。”付夫掏出记者证。
看到记者证,门卫一愣,随即低声嘟哝了一句:“人家儿子一出事,你们就像苍蝇闻到臭肉一样飞来了…”
若是平时,付夫十有八九会冷笑着回答:“怎么着?这么怕我?是有什么猫腻吧?现在不配合我采访,当心到时候我把你写进内参!”
这时,他却什么都没说,低头收好记者证后,转身就钻进了户籍室。
狭长的户籍室里,十来个前来办理各种证件的群众排成了长队。长队前方,摆着一个堆满各种材料的服务台。
服务台前,一个身材苗条、面目清秀的年轻女警,正和颜悦色地向两个老人解释着“户籍迁入证明需要这些手续”。
女警身旁,一个年近六十岁、头发已近全白的老警官,正不断从排队群众手里接过各种材料,然后埋头迅速地审核,再捏起公章“当当当”地飞快盖章;碰到材料不齐全的,他还会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详细地解释:“你们这个迁出地的派出所辖区已经变更,我需要你们提供准确的辖区所名称才能查询信息,请你们再问问。”“户籍迁入需要本人持身份证办理,你让他空了过来一趟。”“你这个户籍手续不全啊,可以请你们社区的片警补一个入住证明。”…
对每个来办事的群众,老警官都不紧不慢而又耐心细致地解释着。就算是碰到有群众嫌麻烦嘟嘟囔囔地抱怨,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不屑或烦躁的表情。
而在一旁默默注视的付夫,却能从他布满血丝的眸子里,体味到隐隐的忧伤。
老警官的长相,和郝帅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而他面前的名牌上,也赫然印着两个字:“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