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上午9点,三喜市杂志社深度报道部。
诺大的办公室里,主编瞪着一双金鱼眼,眯缝着眼看了看表,捏着笔记本站起身来,朝分坐在周围隔间里的记者们嚷嚷道:“开编前会了!”
少顷,十来个记者慢条斯理地拉过滑轮椅,围坐到主编周围。
“今天,各位都有什么选题?都给我汇报一下,这个月我们好统筹安排…”主编好像很享受这种被簇拥的当领导的感觉,眯缝起眼正欲扯两句官腔,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他停下话茬,瞪着眼在部下中扫了一圈,验证了自己的担心。
“付夫,付夫怎么还没来!?”他“腾”地跳了起来,一边挥舞着短粗的手臂,一边挪动比自己躯干短三分之一的武大郎式的小短腿,大声朝其他记者嚷嚷。
“付哥…他在通联室找、找资料呢。”一个年轻记者怯怯答道。
“现在在开会!编前会是新闻媒体神圣不可侵犯的制度,任何记者本月要采访的选题都他妈要在会上给我汇报!他现在跑去找什么资料,这是在找资料还是在给我找茬!?不开选题会不报选题,他这个月还做个屁!”主编歇斯底里地叫嚷着,一把抓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拨号、电话接通。
“付夫,你现在哪里?怎么不来开会?无组织无纪律,你还算什么十佳记者…”他对着话筒就是一通嚷嚷。
等他絮絮叨叨嚷嚷完,话筒里才传来一声硬邦邦的回答:“姓谭的,你给我扣完帽子了没?”
“你什么态度!”主编一愣,正想发作,忽然又听到一阵冷笑:“行,我现在就上来开会—等会要是燕总来问,他安排的选题怎么还没做,我就跟他说,是你这官僚有事没事就让开会给耽误的…”
“什么?你现在…在忙燕总安排的选题?”主编又是一愣。
“哟呵,你刚才不是大义凛然地说什么‘编前会制度不可侵犯’么?怎么一听到是领导安排的,你特么腿都软了?”付夫继续冷笑道,“业务部门的效率,就是被你这样见风使舵的官僚拉低的。”
说着,他就“啪”地挂上了电话。
放下手机,付夫继续摆弄起面前的一页打印纸。
这时,负责通联室内务的小李憨笑着凑过来:“付哥,又跟你们主编打燃火了?”
对这样的职场三八,付夫根本没心情搭理,可因为简称“通联室”的“通讯员联系办公室”掌管着整个杂志社的通讯员及线人联络,还分管新闻线索的收集和分发工作,他也不好一点面子不给,于是应付般地念叨道:“妈的,当个主编尾巴就翘到了天上,一天到晚满口仁义道德,动不动就开会训话,要不就找记者‘单独谈话’,不就是想享受享受当领导的错觉吗…真特么臭官僚一个。”
“就是,我也很看不惯他那副嘴脸…话说回来,按照杂志社领导给你的待遇,你也是副主任记者了,没必要忍气吞生的…”小李一阵窃笑,阴测测地接口道。
对这样煽风点火、巴望着隔山观虎斗的看热闹心理,付夫当然不会接茬。
他皱着眉捏着那页纸,将正反两面都瞄了个遍,一脸不屑地嘟哝道:“就这么个‘神棍’线索,燕总竟然也看得上眼?”
说着,他“啪”地把打印纸拍到了办公桌上。
那页印着《三喜市杂志社新闻采访线索处理单》字样的寻常打印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这样一段文字:“今(9)日,通联室接市寻人志愿服务协会电话爆料称,本市巴都区常住居民关伦(女)向该协会反映,自己连续八个月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据关伦称,该梦境内容为她在岭西镇碧梁河景区的一条河谷里,看见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被一团黑影持刀杀害…关伦称,因其梦境太过真实,她怀疑这个梦可能牵扯到刑事案件,因此曾向市寻人志愿服务协会求助,希望查找和梦境中英俊男人特征相符的失踪男子,但一直无果。因此,特转向本社求助。”
在那页打印纸的“处理意见”一栏里,则签有杂志社总编老燕用钢笔手写的意见:“已阅,因该线索可能涉及刑事案件,极其重要,特拟派本社记者付夫采访。签名:燕木盛;时间:9月9日”
看到付夫一脸不屑的表情,小李有些忐忑地凑过来:“付哥,这个选题线索就这么点内容…这可是燕总他亲笔签的,你还是接了吧—你不知道啊,你一进杂志社就深得燕总喜爱,不少老资格的记者编辑都嫉妒你呢…”
“谁他妈嫉妒谁就接啊。”付夫又是一声冷笑,“话说我们做记者的,最反感的新闻线索大概有三类…一类是明知有正常反映渠道却不走、一定要把记者当枪使、揭露所谓‘黑幕’的;一类是明明什么新闻价值都没有、却一门心思想要自我炒作出名的;第三类就是像这样神神叨叨、有事没事就说自己见了鬼通了神或者有特异功能又或者恢复了前世记忆之类的‘神棍’线索…”
小李“呵呵”陪笑了两声,又接口道:“付哥,‘神棍’归‘神棍’—可这是燕总安排的任务,你不给我面子,也该给他老人家点面子吧。要是你不接招,到时候燕总不拿我开刀么?”
“你倒是慌个什么劲?”付夫眯缝着眼盯着小李看了一会,忽然坏笑起来,“我说了不接招么。”
说着,他捏起那张打印纸,快步奔出了通联室。
在小李混合了感激、嫉妒和崇拜的目光注视下,付夫直接奔进了斜对门的总编室。
他也不敲门,抬手推门而入。
“燕总,你怎么品味越来越差了?像这样神神叨叨的选题,你让我去采访,不是给我们杂志社名记者的牌子摸黑么?”付夫一进门就抱怨。
“小付你来啦,快坐快坐。”燕总编却毫不介意,挥挥手让付夫坐下,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过来。
接过烟,付夫深深吸了一大口,戏谑道:“领导的好烟就是提神醒脑啊。”
燕总编笑笑,也点燃一根烟吸起来:“说吧,是不是觉得关伦那个线索很没劲?”
“嗯。”付夫很认真地点点头,“这女人天天做同一个梦,又针对这个梦提出了‘和刑事案件有关’的猜测—就这么一个新闻线索,你老人家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啊?与其这样,你还不如让我去采访上个月那个自称‘恢复了前世记忆’的老太太…”
燕总抽着烟,很有修养地听着付夫报怨。
等付夫唠叨完,他才坏笑着挤出句话:“唠叨完没?要不要泡壶茶润润喉咙继续抱怨?”
付夫耸耸肩,不言语了。
燕总这才收住笑容,厉声道:“你这小混球,天生就是一个写文章的料,可就是脾气太急,沉不住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注意?”
“燕总,不要老是上纲上线好不好?”付夫喷出一口烟,双手一摊,“我跟你抱怨,是因为你安排的这个任务太…小白!你想想,要是我们杂志登出这么一篇稿子,岂不被读者笑掉大牙?”
看到付夫招牌式的玩世不恭表情,燕总冷哼了一声,抬手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另一页打印纸,慢慢递到付夫面前。
“又是一页?”付夫苦笑道。
“看完再说!你没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么?”燕总假声假气地呵斥道,“这是今天上午市公丨安丨局一朋友刚刚传过来的警讯,全市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等你看完,如果对这个采访还是没有兴趣,那我就让其他人去做。”
付夫一愣,急急埋头阅读起那页纸来。
就见那页打印纸抬头处印着一行标题《警情通报》,下面有一段很简洁的文字内容:“昨(8)日深夜,一群外地驴友在本市岭西镇碧梁河景区情人峡宿营时,在河滩的乱石间发现了一截疑似人类左手臂骨的动物骨骼。驴友立即联系了镇派出所。后经民警现场搜查,在发现手臂骨的河滩上游约800米处,又发现一具几成白骨的男性尸体。据法医现场勘查结论,该男子系被利刃反复突刺致死,且左手自手腕处被斩断。目前该男子身份尚未确定,已向全市公丨安丨机关发布协查通报…”
盯着警讯,付夫的面色逐渐凝重,双眉也越锁越紧。
“怎么样?”燕总阴笑着将烟蒂放进烟缸,又给自己点燃一根,喷出一口烟雾说道,“‘美女梦境成真,是预言还是亲身经历?’—这样的一个新闻线索,能不能入得了名记者法眼?”
听到这话,付夫“腾”地一下跳了起来,高声喊道:“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