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她急急在手机上点了两三下,又把手机递了过来。
付夫接过手机,一瞧。
他竟然愣住了。
马翠姗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幅并不模糊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一团漆黑,正中间却是一片耀目的光团。因为光芒太盛,照片中线上甚至出现了一条亮线,让光团里的景物也白得发亮。
在摄影专业上,这叫做“曝光过度”,是相机光圈吸入过量光线造成的。
而让付夫震惊的是,在这团过曝的光芒中间,一个浅灰色的人影正头朝拍摄者趴在地上。
就见那人影隐隐透明,可以看出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在男人高高扬起的脸上,有着一对高高的颧骨,表情满足而自豪。而在他的后背上,可以看见一个突出物,很像是一把匕首的刀柄…
盯着照片瞧了好一会,付夫才有些惊恐地抬起头,伸手掏出了烟。
点燃烟吸了一口,他才皱眉问道:“这是你借着闪电光排的…鬼混?”
马翠姗点点头,有些渴求地瞧了一眼付夫手里的烟。
“闪电仅仅在一瞬间发生,你又是怎么拍到的?”付夫递给她一根烟。
“那天之后,我一碰到雷雨天就拿着手机在家门口等着…”马翠姗接过烟,急急吸了一口,颤声道。
付夫笑了笑,旋即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借助闪电光拍照片,那可是难度极高的啊—因为闪电光转瞬即逝,如果不把相机调整成长曝光模式的话,是很难拍摄到的…更不要说是普通的手机了。”
马翠姗显然察觉到了付夫的怀疑。就见她一把夺过手机,点击进入了相机拍摄模式选择界面,又把手机递了回来:“我的手机也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模式—我儿子教我用的!”
付夫一瞧,她手机还真有慢曝光模式。
“马姐,你儿子在做什么?”他将手机还给马翠姗。
“他在三喜市第一中学念高山,马上就要高考了。”提到儿子,马翠姗脸上的愁容略有宽解,甚至还隐隐浮出了淡淡的自豪。
“他成绩很好吧?”付夫笑道。
“嗯,在全年级排三名。”马翠姗也笑了,“他还是学校里摄影协会的会长…正东头七之后,我把正东每逢雷雨之夜就回家的事跟他说了,他才建议我用手机把他爸的影子给拍下来。”
说着,马翠姗又惆怅起来。
她埋头盯着地面,用细弱蚊鸣的声音低吟道:“正东走之后,派出所和区里的法医都来巷子里勘察过现场。他们离开前,派出所的张所长就跟我说,正东是狗改不了吃屎,又犯了什么事才会在家门口被别人给杀了…当时,就连我都觉得,这死男人一定又犯事了…没想到…他头七的时候又回来找我们了—他一定有冤情啊!”
说着,她用手捂着脸有抽泣起来。
“法医也这么说?”付夫安静地听着,不时用手轻拍她的肩头表示安慰。
“不。”又哭了好一会,马翠姗才接口道,“那天来的是一个老法医,好像还是区里的老先进…勘察完巷子和正东的尸体,我听见他悄悄对派出所所长说了句话…”
“他说了什么?”付夫来了劲,凑近马翠姗问。
说到这里,马翠姗的声音开始猛烈颤抖:“他说,这男人的心脏都被刀穿透了,早就该死了…但是他流出的血痕从巷子口一直延伸到自家门口—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早就…死了?”付夫琢磨着这话,双眉渐渐皱成了“川”字。
“嗯…当时我听到他就是这么说的。”马翠姗坚定地点点头。
“派出所长又怎么说的?”付夫又递过来一根烟。
马翠姗吸了一口烟,苦笑道:“张所长是一个…很正派的丨警丨察。他当时就对老法医说,说不定冉正东当时没死,一路淌着血想回家,结果在家门口又被凶手从背后插了一刀…”
说着,她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颤声道:“当时我就冲他们吼起来,‘我跟女儿都看见他了—当时他背后没有人’!张所长却冷笑着说,当时巷子里这么黑,就算有人我们也看不清…”
听到马翠姗这么说,付夫再次沉默了。
两人安静地吸了会烟,马翠姗又抬起头,默默盯着凉亭外被冷雨浸润的草坪,自言自语般念叨道:“老辈人说,‘六月雪、雷打冬’都是有冤情需要伸张…正东回来之后,我也开始觉得,他是有冤屈啊。”
烟燃到过滤嘴的时候,她才转头怯怯地问:“付记者,我老公这件事,你能帮我查一查吗?我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爸爸…”
话到这里,马翠姗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盯着这个女人,付夫轻轻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这个采访选题,我接了。”
2月9日下午三点,巴山区秦定路“行政一条街”上,人车熙攘。
依旧绵密的冷雨里,一辆出租车从街口钻进主道,朝区公丨安丨分局一路奔驰而来。
车窗外,区政府各部门的办公楼林立街道两旁。
车内,一个剃着板寸平头、眼眶深邃的年轻男人,正用飘忽而神秘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在出租车距区公丨安丨分局还有一公里的时候,年轻男人的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蹦出了一条微信:“尊敬的付记者你好,今天贵社传来的采访函已经收到。对这次采访,局领导高度重视,现在已经安排相关鉴证人员接受采访。他们正在区局法医鉴证中心恭候大驾。—巴山区公丨安丨分局政治处。”
放下手机,付夫转过头,继续盯着车窗外。
三个小时前,他接下马翠姗的委托,决定帮助这个寡妇解开丈夫的死亡之谜。
刚才和马翠姗道别前,付夫又询问了她和冉正东相识的经过—
原来,马翠姗年轻时是一个古惑女,18岁就开始在三喜市的地下红灯区里坐“素台”。而所谓“素台”,就是只陪客喝酒而不出卖肉体的陪酒女,和“荤台”相对。
一次,马翠姗坐台的夜总会里来了一个熟客,点名要她陪睡,她宁死不从。那熟客就动手打她。当时,冉正东正好在夜总会看场子。看到小姐被欺负,他立即出手相助,把那男人打得找不着北。从那件事以后,一直缺乏安全感的马翠姗就和他好上了。
两年后,他们有了大儿子冉升,于是扯证结了婚。有了家庭,马翠姗就从了良,到附近一个服饰批发市场当了售货员。虽然她也劝丈夫弃暗投明,冉正东却以“一没文化二没技术,赚不到钱”为由,继续当小混混,不时因为盗窃或替老大收保护费之类的事被扭送到局子里。
为这,马翠姗没少和他吵架。
一家三口就这么又过了11年,这对苦命鸳鸯又生下了小女儿冉梦。
女儿渐渐长大,对冉正东也越来越黏。而冉正东,对女儿也是无比宠爱。
冉梦三岁生日时,他想给孩子送一份大礼。可是,他没有钱。
于是,冉正东又叫上了两个以前一起混的弟兄,盗窃了当地一家金店。
女儿生日当天,冉正东拧着一只比人还高的绒毛熊和一条金手链,回家陪冉梦过生日。
却不想,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切蛋糕时,丨警丨察闯了进来。
在自己妻儿面前,冉正东被套上手铐,又被丨警丨察推进了警车。
他被判了4年,一直到前年才被放出来。
回到家里,冉正东本来很害怕,害怕妻子和孩子不能接受他。
可是,当他钻进家门的时候,冉梦依旧像当年一样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放声大哭,一面哭还一面喊“爸爸我好想好想你…”
已经念高中的儿子,则当场给他跪了下来,哭着说:“爸爸,你一定不要再做坏事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不行么?”
而他仍旧没有改嫁的妻子,在冲过来给了他三耳光之后,也搂着他哭喊道:“冉正东你这个混账,你想要孩子们被人家指着脊梁骨说,他们的爹是一个废物吗!”
看到听到这些,冉正东也哭了—这是马翠姗认识他以后,第一次看见他哭。
他俯身扶起了儿子,用一只手把女儿抱了起来,又把脸贴到妻子脸上,颤抖着说:“我答应你们…我一定会做个好人!”
从那以后,冉正东真的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再跟以前道上的朋友鬼混,老老实实地开始找工作。
因为没技术、没文化,他到工地上扛过水泥,在街边买过报纸,但是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
一家人就这么紧紧巴巴地生活到去年,冉升念高三了。
去年10月,因为高三的课程提前结束,学校于是提前组织了一次模拟高考,冉升考了全年级第一名。
孩子的老师说,按照这个水平正常发挥,冉升一定能考进自己心仪的名校。
然而,那所学校一年学费要4万元。整个本科念下来就要12万元。
对冉正东夫妻俩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没办法,马翠姗决定让儿子转填一所师范或农业大学,因为这样学费比较低。
冉正东却坚决不同意。他嚷嚷着说:“我的孩子有出息,就应该念配得上他的学校,就应该过配得上他的日子!”
说了这句话,他转身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