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有些失神，等再回过神来，管兴凯突然发觉老爷子正在看着他。

“说起来，咱蓝家的孩子都是从小就围着这口井打转的，我记得阿凯小时候也总喜欢到后山这边来玩儿，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才肯回去呢……你还记得么，阿凯？”老爷子笑着问道。

“啊……”管兴凯一怔，随即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也就十几岁吧，正是野的时候，经常带蓝翊过来玩的。”

说完，管兴凯试探着看向老爷子，想看看老爷子听到蓝翊的名字会有什么反应。结果老爷子微微张了张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干嘛，人活一辈子，不能总跟过去较劲，要想活得舒坦，那得珍惜眼前人呐……阿凯，我知道小翊的事一直是你心里的一个坎儿，可这个坎儿不能总搁在心里，你得迈过去，往前看，知道吗？”

“是，外公，我明白。”管兴凯低声应着，却有点看不透老爷子的态度。照以往来说，老爷子提起蓝翊都是苦大仇深的，不会像今天这般坦然。当然了，管兴凯记忆中的以往，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足以把一个人最深的执念给磨平，老爷子活了几十年，要说到了把得失生死看透了，倒也不足为奇。

“明白就好，不过能明白也就只是个开始，要能做到才算是成功。我知道，以你们现在这个年纪，要说把这些事看透了，那是不现实的。别说是你们，就连你舅舅他们，对这些事也未必看淡，所以老二两口子才会总觉得我对俊庭的事不上心，总觉得我这个当爷爷的拿着孙子的性命不当回事……”

“不会的，二舅舅他们不会那么想的，爷爷你想太多了。”吴青低声劝道。

“欸，这可不是我想得多，是老二那两口子想得多。你们别看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可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打从五金厂回来，那两口子就一直没怎么跟我说过话，我知道，他们这是怨我呢，怨我没把俊庭给救出来……就跟十五年前一样，十五年前，老大也是这么怨我的，两箱子白纸害了蓝翊一条命，老大跟我冷战了四五年，一直当是我害死了蓝翊。”

“舅舅他，是怀疑你？”管兴凯趁机问道。

老爷子嗯了一声，淡淡道，“岂止是怀疑，他一直认定了是我舍不得花钱，所以用两箱子白纸当了赎金……不过，这事儿也不怨老大，当时那种情况，他怀疑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现在老二两口子怀疑我一样。我这些天也仔细想过，他们之所以怨我、恨我、怀疑我，大概是我对老大和老二兄弟俩太苛刻了，这么多年一直压制着他们，让他们以为我是舍不得把蓝氏交给他们，舍不得让他们花了我的钱。可他们不知道，活到我这个岁数了，什么钱不钱的，早就不重要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绑匪能给个数出来，无论多少钱，我都愿意换回俊庭一命……”

老爷子说着，又冲管兴凯一笑，“行了吧，这回你可以跟你二舅舅交差了，你就跟他明说，我蓝锦荣可不是那六亲不认的老糊涂。”

“外公，你……你知道了？”管兴凯有些尴尬，老爷子这当面戳穿人的做法，让他有点没面子。

“吴青看见你二舅舅进客房找你了，所以我猜着，应该是这么回事。”老爷子眯了迷眼，笑得意味深长。

“不好意思，阿凯，我不是要监视你的，当时就是看着蓝二叔面色不太好，所以有点担心，顺便就跟爷爷说了。”吴青见状，急忙跟管兴凯赔不是。

“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这件事也是要让外公知道的。二舅舅那边有了难处，也只有外公能解决。”管兴凯侧脸看向老爷子。

“难处？老二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老爷子问。

“绑匪联系他了，要一千万，二舅舅那边拿不出来。”

“又要一千万，什么时候要？”

“今天。”

“没问题。等会儿你去跟老二说，等下午的时候，让老二两口子跟我一起去银行，让他们自己从银行里提钱出来。”

“好，一会儿回去我就跟舅舅说。”管兴凯冲老爷子点点头，视线从老爷子脸上挪开，不自觉地转向老爷子身后的林子。

老爷子坐在凉亭里靠近柱子的位子，在他侧是通往后山更深处的石子路，石子路两边遍植观音竹，是老爷子花重金从西南竹海移植过来的。

竹林茂密，浅淡的竹叶经春雨洗刷后分外鲜亮，青翠欲滴，管兴凯看得痴迷，直到一张恐怖的笑脸出现在层层竹叶之中。

煞白的一张脸，嘴唇咧到了耳根，凹凸不平的疤痕让五官变得扭曲，可那脸上的笑意却如此放肆，放肆得让人心悸。

“是谁！”管兴凯棒喝一声。

那男人站在竹林中愣了一会儿，待所有人都看向他以后，他才转身钻进更深处的林子里。

“你们在这，我去追！”吴青当即起身，瘦削的身子直接跳过凉亭的栏杆，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你也去，吴青一个人太危险，对付不了那个怪物。”老爷子推了推管兴凯的胳膊。

管兴凯原本就是想亲自去追的，可吴青行动太快，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可这会儿吴青走了，老爷子又催他去追，他反倒担心起老爷子的安危来。

“外公……”

“我让老大他们过来，你不用管我，赶紧去帮吴青，他一个人肯定不是那怪物的对手。”老爷子急切道。

管兴凯见状，没再多言，只好沿着笑脸男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密密匝匝的竹林，五六米高处竹杆回弯，遮天蔽日。

细雨敲打竹叶，清风摇撼竹杆，来自四面八方的细碎声音将管兴凯团团包围。

前方已经看不见吴青和那个笑脸男的身影，可管兴凯却总觉得有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层层叠叠的竹林，每次回首，总觉得有张笑脸一闪而过，管兴凯快步往前追赶，可下一秒，脚步声又会从他身后传来。再次转身，那张笑脸又会出现，然后一闪而过，消失在竹林尽头。

而后是一阵低低的笑声，像是闷在嗓子眼里发出来的。

“嘿嘿……”

“嘿嘿……”

那人微微颤颤地笑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几分勾魂般蛊惑的意味。

“出来，想做什么，出来说清楚！”

管兴凯原地站定，对着沙沙作响的竹林喊道。

余音散尽，无人回应。

沙沙竹叶声中，脚步声仍在，似是从身后，又似是从身前传来，管兴凯已经分辨不出声音的方位了，他侧身自静听，只知道那个人正在向他靠近。

那人的鞋底大概很硬，脚步落地，鞋底与泥水碰撞出湿哒哒的声响。

“嗒……”

“嗒……”

“嗒……”

声音已近在耳边，感觉那脚步也是紧贴在自己的身子落下的。

管兴凯兀地回身，冲身后望了一眼。

一个瘦削的身影迅速闪过，而后余光中又出现了那张白腻腻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