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胜沉思道:“我对津门虽然不熟,可诸位请看,凶手是绕着半个天津城抛的尸,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小宋来了灵机一动插话道:“说明凶手对天津卫的地理非常熟悉,或许他就是天津本地人!”
“正是。”孙德胜微笑道:“凶手不仅是对天津非常熟悉的本地人,甚至连被害女子都是津门本地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凶犯非要分尸,有规则抛尸。还能推断出,凶犯的另一番心思。”
“什么心思?”吴大嘴疑惑问。
“凶犯和被害女子之间定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或许怨恨、或许暴怒才痛下杀手,另外则是怕人认出女子,要隐瞒女子的真实身份,从而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然杀了人干嘛要分尸后再抛尸呢?”
“这话对!”杨厅长咧嘴点头:“不然咱怎么连被杀女子的身份都查不出来?老前辈您再说说。”
“这里就可推断出,凶手的心思不是一般缜密聪明,为人处世谨慎周密,绝非一般人物。他这是摆开了武侯八卦阵,目的就是早已想好的:尸块不被发现,被杀女子自然冤沉大海,如果被发现,残损尸块又难以勘验清楚,被害人被大卸八块,来历底细根本无从得知,第一案发现场又不知在哪儿,绕了那么大圈子,丨警丨察们怎么查得出来?”
“原来如此!”一直没说话的贵爷叹道:“要不然老话说隔行如隔山呢,老兄这番话我总算听明白了,若不是你,就是我做这官也根本闹不明白前因后果。既如此,老兄如何处置?”
孙德胜扬头微微冷笑:“此人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实出于常人,且极为自负自傲,说白了,就是聪明过了头!岂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番做作也遗漏了不少蛛丝马迹!我一向嫉恶如仇,这次不查他个水落石出,咱们绝不收兵!”
孙老爷子这番话令众人有些不解,深知其为人的贵爷心中明白,多年来一向惩奸除恶的孙德胜终于碰上了个难缠又自负聪明的对手,这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以明察秋毫刚毅正直自诩的孙老爷子,怎么能不迎难而上,跟凶手狠狠碰一碰?
且听他又说:“方才说的那些凶手露出的马脚,也是我的私下见识,诸位也不一定没看出来。现在凶手的特征基本可以确定:熟悉天津卫的本地人,出于巨富之家,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他还有不止一个手下。被害人也是本地人,此女子或许还有些名气。”
“手下?这如何看出来的?”杨厅长纳闷问。
“很简单。”孙德胜指点说:“方才查验尸块,我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一则凶手不是单人作案,女尸腿上和脚上的分尸伤痕不是一人所为。具体来说,其腿部伤痕,是一人用利刃利斧悍然斩断,切面不规则,力道凶猛,应为年轻力壮的男子,但小脚部位的切口,却是被人用利刃切断的,力道不重,手法迅捷且对筋骨关节熟悉,这明显是两个人所为;二则,那些细碎细密的紫黑血痕尸瘢,绝非什么碰撞、野猫野狗啃噬,这处漏洞凶手显然没来得及遮掩,可惜至今我尚未想明;三则,就是那颗沾染在女子裹脚布上的五色变体猫眼宝石!这是现在查出案情线索的关键之处。”
杨厅长深深点头,脸色为难:“老前辈,这、这如何着手?咱现在光知道那宝石叫啥名儿,哪里来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跟案子怎么关联?再者前头我在天津卫布置严查了,您说的凶手的特征,咱天津卫这里华洋杂居,有钱的、心狠手辣的、心思缜密的多了去啦,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难道还得一点点去查问?”
孙德胜端起水烟袋反问:“杨厅长当日是如何排查的?”,“咳咳!”杨厅长觉得这是露脸的事,咳嗽两声,把当日大张旗鼓寻找被害人、征集线索一事添油加醋说得头头是道。孙老爷子听了半晌,摆手问:“这也是日常查案规程,不过杨厅长,你当日排查虽然广泛却没有深入,今天你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呢?”
“遗漏之处?”杨厅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陈处长,歪头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孙德胜指了指桌上的地图,他俩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还是不明所以,孙老爷子一笑道:“杨厅长排查了整个天津卫内外,但是有一个地方你没查。”
十九
听孙老爷子说出“租界”俩字,在座众人全都像大白天见了厉鬼一样惊诧,呆若木鸡!别人还罢了,杨厅长心中一动,他身为直隶警务督办兼天津丨警丨察厅厅长,太知道津门租界是咋回事啦。
天津租界自打前清咸丰末年仿照上海之例开始设立,英、法首先强租,美、俄渐进,日、德跟随,到了后来,连意大利、奥匈、比利时各国蜂拥而至,都看上了这处近临京畿又通海岸的地界。洋人们狮子大开口,花上仨瓜俩枣的小钱,在老天津府城外头大肆圈占民间土地,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山水湖泊被包罗进去,老百姓痛失家园哀鸿遍野,朝廷孱弱不堪,又不敢跟洋人硬碰,只得葫芦提叫洋人自行圈占。
后来洋人们气焰越发嚣张,租界里不仅司法、治安,连同商务、民事、税收各类权力,都被洋人霸占无存,朝廷半个字都不敢置喙,各国纷纷成立警局、法庭、税局和公议局,在此统管警、政大权,甚至绵延至天津城外。庚子之变后国势日衰,洋人得寸进尺横行霸道,租界也越来越大,到了光绪末年,九国圈占的地盘竟然比天津老城还大了七倍不止,又不许华人随意进入。他们在此藏污纳垢、买卖军火烟土、开设赌局ji院,往往有杀人越货的贼人潜藏其中,难以查明,竟成了大清国之内的“国中之国”。
民国肇始,前清不少遗老遗少,下野的政客军阀为了保命,携带大量金银财宝来租界买房置地,优哉游哉当起了寓公,自为狡兔三窟得意之计,弄得租界里各类情形更加晦暗难明,只是欧战之后,无论惨胜的英法还是大败的德奥,抑或首鼠两端的意大利,都损失惨重国力大消,这才将租界周围治安警务大权交还民国,租界也对外开放,但租界地内的一切事务,还是被洋人死死把住不肯交还,仗着各种条约依旧耍着往日威风。出了点屁大的事,还得一日几次的打电话找茬,若是像孙老爷子说的直接去租界里头的查案,岂不要惹起洋人怒火?
杨厅长虽则嘴上常常大骂洋人,心里着实知道他们的厉害,一听孙老爷子这话,先怵了头,心怯三分,陪笑道:“老前辈,这、这要是去租界查案,咱没这个权限呐。洋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过他们跟咱定的条约,历代大总统都是承认的,若轻易惊动了他们,怕是不好收场啊。”
贵爷点头叹道:“唉!跟京城东交民巷一样嘛,洋人们没事还锯盆的戴眼镜没茬找茬呢,若真惹了他们,后果难料。”
“你们这是怎么了?”孙德胜笑道:“我并没有说凶手就在租界里,也没说咱们直接闯进去查案,只是建议而已,再者这是咱老中国的地界,还能怕了他们?杨厅长,若不能明察,还不能暗访么?”
“哦,我明白了!”杨厅长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道:“您老真高,这个我懂,我手下不少干员,叫他们换装潜入,偷偷查访。您老快吩咐,下一步该咋办!”
孙德胜也不客气,叫杨厅长下令:一,速派干员潜入租界暗访,有情况立即来报。二,命水警围着天津四周运河继续打捞,尤其是西运河一带,并派人暗访沿河船户渔家,有无重要线索。三,命户籍警密查城内外富豪贵胄之家失踪年轻女性人口。四,派人密查津门豪门富户及珠宝行近期大额珠宝生意。五,内紧外松,告知新闻界,凶案正在追查,请各界拭目以待。六,杨厅长坐镇丨警丨察厅,亲自主持。
杨厅长一一照办,陈处长悄声问:“这成吗?这不跟咱前阵子下令查案一样满世界折腾嘛?”,“放你妈…”杨厅长刚要大骂,见孙德胜和贵爷盯着他,立即改口:“陈二瘸子,你真是混蛋加三级!老前辈是什么人?警界的神仙!你耳朵塞了驴毛,没听明白密查、内紧外松什么意思!滚出去,赶紧开始布置人手,这些天你也甭回家啦,就跟我在这儿盯着!”
“遵命!”一头冷汗的陈处长小跑着去了。吴大嘴和宋、卫两人也要退出,孙德胜说:“你们三位也别闲着,这几日再把尸块上的痕迹细细琢磨琢磨,有什么发现直接来说。”
“是!”三人退下。
贵爷忙问:“孙老兄,他们都忙活去了,咱俩干啥呀?”,“咱俩也有事。”孙德胜随口说:“老兄你不是多年没来天津了,我陪你一块四处玩玩去!”
“玩?!”贵爷见他不像开玩笑,大为疑惑,杨厅长一听这话大笑道:“好啊,老前辈,贵老哥,玩这事我门儿清,咱天津卫好玩的地方多了去喽,我派人陪着您们,随便玩,敞开了玩!所有花销都是我的。”
“那恭敬不如从命。”孙老爷子冲贵爷神秘笑笑,贵爷无奈,也不知他此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