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他的资历和位份在那儿摆着呢:前清那会他从一个小小的巡城御史直升直隶粮储道兼武卫军粮饷总办,是荣中堂面前顶得意的红人,跟小站练兵时的袁宫保和一众北洋大佬都是差点拜把子的莫逆之交,后来清廷举办新政,命徐大军机专任巡警部尚书,总览警务大权,可徐大军机出身翰林,又在军机处承旨书谕,对丨警丨察这种洋玩意实在不太懂,便把劳心费力杂七杂八的差事交给了升任巡警部侍郎的孙老爷子。
孙德胜那会儿年轻,英气勃勃,又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手擘画了巡警部及直隶警务的部务章程、警务规章条例、警种设置和分配,包括后勤、考试、警校、升罚奖惩及驻防等等事项,办理地蔚为大观、井井有条,很得清廷赏识。连当年大清国第一座警务学校都是他和徐大军机一手创办,还兼任了警校的副总教习,如今京津直隶等地在职在位的高等警官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子徒孙,这种资历位份在北洋大佬中也算蝎子拉屎独一份。
民国建立后,孙老爷子虽不是守旧遗老,却看不惯北洋朝廷的蝇营狗苟,早已退休养望林下,然台面上的大佬都是当年的挚友哥们,纷纷来劝驾请他出山,好说歹说看在老兄老弟情分上,孙德胜不能不给面子,只好当了个虚有其名的“京师治安总顾问”兼“内务部高等警官学校名誉校长”,其实他几乎没“顾”也没“问”,警校那头也没怎么去过,只是照样在家拿些干薪养老。就这,几位北洋大佬还嫌委屈了他呢。
当年的徐大军机就是现今的徐大总统,经常派人来请他去西苑总统府叙旧说话喝茶吃饭听戏聊天,还拉着手一口一个“老弟”叫得亲热有加,杨厅长这种“半路出家”的晚辈哪敢不恭恭敬敬,行礼如仪?
如今知道了面前这人是孙德胜孙老爷子,激动不已的杨小宝才明白为何表叔杨厅长如此大费周章从天津卫跑到北京城来搬救兵请高人。
孙德胜仿佛对那些陈年往事视如过眼云烟,既不觉得荣耀也不怎么在乎,淡然请三人喝了半杯茶,杨厅长谈起了案子,他见孙老爷子肯出面,早喜得心花怒放,精神头也上来了,也不隐瞒,把整个案子侃侃而谈仔细说了一遍,听得孙德胜时而皱眉,时而凝思,时而诧异,时而摇头,也从不插话。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杨厅长才算说完,又示意杨小宝递上物证,自己也从怀里掏出那颗古怪的宝石,恭恭敬敬搁在桌上。
“老前辈,这是案子的几件物证,我特意从天津带来的,请贵大哥和您瞅瞅,指点指点,其余的物证不好随意带出来,都封存在丨警丨察厅,若是您老有空,还得请您大驾亲自去一趟呢!”
孙德胜并不理会他,只瞅着几件物证思索,旁人看起来他似乎有些冷淡,可他自己明白,这案子太离奇诡异,已然引起他巨大的兴趣,心中早已开始顺着瓜瓜蔓蔓开始理顺,片刻他才回过神肃然道:“其实你别怪我方才推辞,我早有耳闻,去年你不是断了一件丈夫杀妻灭女凶案,轰动京津,还被人编成了戏文流传?起初我疑你武将出身,阴差阳错才断了那件案子,被外间民众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杨厅长还算谨慎,处置案件也算得当。”
孙老爷子这番话听得杨厅长满脸放光,不啻于得了一道皇帝嘉奖的谕旨纶音,欠身陪笑:“属下惭愧!属下是个大老粗,算是半路出家,得蒙袁大总统和几位老大人提携厚爱,不敢不尽心!”,孙德胜摆摆手说:“你不必谦虚,如今你不是我的属下,咱们就平辈称呼,你叫我老前辈,我愧领了,我就称你杨厅长,先说这几件物证。”
仨人立即竖起了耳朵,听他说道:“这赤金指环、玻璃翠戒指,顶多表示死者出身富贵或者家资丰饶,如今不用说富贵人家的妇人,就是青楼的姑娘和有名的暗娼身上也多有此物,并不稀奇。上头篆刻的金店字号,想必杨厅长也去调查了,金店的人大概也难说清楚,因为别说京津,就是上海广东也流行这种样式的首饰,从这里去查案子,并没有什么大用,还得配合尸身、伤痕和抛尸之处细细勘察。”
杨厅长咧嘴鸡啄米似得点头,心下大震,都说孙老爷子眼光独到,断案如神,几句话就将当日自己在天津卫大张旗鼓查案却毫无头绪的缘由点明了。贵爷点头插话道:“老兄,您再看看这颗宝石。”随即便把宝石怪异之处和在廊房二条请人鉴赏毫无结果详细说明。
孙德胜轻轻捏起宝石对着阳光左右转动,眯眼看了半晌,听贵爷一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嗯?连老马和老铁都看不出这宝石的来路,这可就难办了。如果按方才贵大哥的说法,此案其他种种物证线索都渺无头绪,或许查出此案的根本关节,就在这颗宝石上,那必得想法请人弄清楚此物的来历渊源。”
杨厅长忙道:“老前辈说得是!我也是这个意思,可为今之计,无论天津还是京城的买卖家都说得迷迷糊糊,介可咋办?”
贵爷忽然问:“不然我出面,再从琉璃厂请人看看?老兄您内弟李有德大掌柜也见多识广,再请他帮帮忙?”
“不必了。”孙德胜沉吟道:“我虽不懂古玩,我内弟的道行我还知道,他对书画文房知之甚深,对这种宝石一类也不熟悉,再者贵大哥都瞧不出来历,琉璃厂还有几家掌柜的能看出来?”
“这倒也是。”贵爷感叹:“古玩行就那么几位老先生,珠宝玉器行咱也都打听了,如今还能去请谁?据我所知,四九城里玩这个的还真稀罕。”
“稀罕确实稀罕,不过确有其人!”孙德胜取过水烟袋抽了几口,思索片刻已是有了主意,掏出怀表看了看,微笑道:“贵大哥,咱们先去吃饭吧。”
“吃饭?”贵爷一怔,见孙德胜稳稳点头说:“先填饱肚子,我领三位去请教一位高人。”
杨厅长瞠目惊问:“啊?还有比您厉害的高人?”,孙德胜神秘笑道:“杨厅长,须知隔行如隔山,高人在民间。”
十五
孙老爷子换了长衫,戴了帽子,领着仨人坐车直奔正阳楼,非得说要还席,杨厅长莫名其妙,贵爷知道他虽正直刚毅却并不爱开玩笑,又是成竹在胸模样,便点头应允,四人在正阳楼吃了一顿香喷喷名闻京城的松枝烤肉,孙德胜结了账,又叫了洋车,直奔西城而去。
此时已经黄昏时分,晚霞漫天,街面上各家店铺有的关门下板,有的已然挂上了牛角、玻璃、薄纱各色灯笼,开始准备晚间的生意场,更有摩登气派的,准备好了大汽灯和电灯,扭动开关明亮如昼,以此来招揽客人。杨厅长早年在京城待过,如今乍一回到这熟悉温馨气氛里,格外亲切,正四处打量各色买卖铺户,洋车东拐西拐,由打前海北沿往南一拐弯,过小凤翔胡同往西,进了一条有些狭窄的东西向小胡同,这里没有路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都在准备晚饭,大槐树下有几位老者举着蒲扇还在谈古说今,几个皮猴子小孩四处乱跑,十分热闹。
杨厅长和杨小宝不知道此地,都觉得诧异,贵爷心里更觉诧异:怎么跑到西煤厂胡同来了?并没有听说这儿住着什么高人呀。
西煤厂胡同东口跟小凤翔胡同相通,西口直通柳荫街,是京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条小胡同,但是从此处往南,却是大名鼎鼎的恭王府,前清那当儿,从和珅和大人再到后来的恭亲王奕的府邸,就离此处不到一里地。
洋车进了胡同,在西北角一处大门前停下,贵爷抢着付了账,抬头观望这处宅院。宅院不合格局,坐西北朝东南,门口有棵大槐树,青石条的台阶,厚重的黑漆木门像是新刷的漆,小门楼青砖灰瓦,砖雕很精致,门前的八宝纹的石鼓,门楣上挂着一只精铜的八卦镜,大门两旁还有上下马石,瞅着说贵不贵,说贫又不贫,闹不清什么地方。
仨人正纳闷呢,孙德胜对贵爷笑道:“老兄也有不知道的所在?此地在前清雍正年间,是青桐居士蒋廷锡在京师的私宅,原先规模很大,如今分割成几处院落了。”说罢上前拍打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