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民国九年五月,天津。
五月的天津卫十分繁华,风景宜人,老城里中国式的炊烟袅袅家长里短和界限森严华丽雄伟的各国租界,被环城电车道一圈圈阻隔开来。一边是平房瓦舍熙熙攘攘,一旁是高楼大厦人来人往,七扭八拐的小巷与各国样式的花园洋房汇集于一域,显得十分和谐又异常别扭。无数大大小小的衙门、银行、商号、金店、市场、公司、企业星罗棋布,更有“三不管”地界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如同人脑袋顶上的疤瘌一样穿插其中,热闹闹乱哄哄别开生面。
满口鸟语的东洋人、西洋人和西装革履的华人买办、穿袍褂留辫子的遗老遗少欢聚一堂,大家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丝毫看不见四里八乡的饿殍遍野饥寒交迫。此地先进与落后共存,奢华与贫穷齐在,用老北京略带酸味儿的话说:天津卫嘛,那是个不中不西不土不洋跟上海滩并驾齐驱,风光无两的“大码头”呢!
虽然津门远没有上海滩那么“摩登”,可欧战之后,损失惨重的西洋鬼子们的声势气焰毕竟不同往日,不仅老实了许多,连原本侵占的不少治安、法务权都“交还”给了民国,由此,金汤桥头的天津丨警丨察厅总算从憋屈小媳妇摇身一变,成了神仙一把抓的津门最具实权的大衙门。
这座巴洛克建筑非常雄伟,上下三层外带前后左右跨院,是一位法国工程师的杰作,灰褐色大理石的梁柱配上角落里华丽的铜灯罩,一水儿的西洋大玻璃窗,青砖矮墙内外抹上厚厚的洋灰,连黑铁雕花大门里的喷水池子都显得异常华美,只是设计图里水池中的人物雕像不穿衣服,显得太“摩登”有伤风化,被改成了青石藤蔓,在上头大人们看来,这才符合老中国的体统和礼仪。如此中西融合,天津丨警丨察厅便成了海河边的一景。
晚上九点多钟,早已下班的丨警丨察厅大楼里很是安静,除了一楼值班的警卫和东西跨院的机动警力,只有大门外几名岗哨丨警丨察懒洋洋挎着洋刀,打着哈欠走来走去。三楼的厅长办公室却亮如白昼,轻舞飞扬的窗帘里,不时传出几声舒畅的曲儿声,几名岗哨丨警丨察都是年轻小伙,听着曲儿声,无不挤眉弄眼互相嬉笑:厅长大人又在高乐呢!
此刻,宽敞华丽的厅长办公室里温香冉冉春色旖旎,一身素白软绸裤褂的杨厅长,正斜躺在硕大的紫檀雕花云榻上,举着一枝翡翠烟嘴的象牙大烟枪,对着镀金五彩玻璃烟灯一口口吞云吐雾,舒舒服服如入仙境。面前伺候他的是南市春香楼的头牌姑娘小金翠,十七八岁模样,满头珠翠,身段妖娆,一身雪青金花闪缎裤褂,腕似雪藕唇点朱红,脸如银盆眼似杏核,她红唇轻启,唱的是新近流行起来的一出“蹦蹦戏”,那歌词写得雅俗共赏,十分动听:“尊厅长休要怒气发,容我三娥把话答,说什么中华民国七八载,年年战乱把人杀。这本是国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却知杀人偿命千古一理是王法。
“我的姐姐,安善良民弱女子,可怜她无故的被人杀!民女我舍死忘生我把官司打,您怎知,杀人的凶犯出在富豪人家!村也不敢管哪,县也不敢拿,他们手眼通天财势大,买通了赃官把我欺压!
“我头堂的状纸被摔下,二堂把我的哥哥押,三一堂怀揣剪刀拼一死,赃官才把那传票发。四一堂,高家父子全到案,他逼我了案来画押。我万般处在了无计奈,到天津专程拜见您老人家!我见您,耳不聋、眼不花,威名高权势大,为什么拿着人命当笑话?!
“您若是,沉冤雪,状准下,人家夸您,惩贪官,除恶霸,辨是非,正国法。不愧是,公正廉明铁面无私,胜似那包公三口铡!民女说的是实话,望求我的厅长细追查!”
“哈哈哈哈哈!”四十多岁的杨厅长一把拉过唱曲儿的姑娘,眉飞色舞仰头大笑道:“不赖!真不赖!金翠啊,快叫老子亲一口!”说罢噘着大嘴在金翠姑娘腮边吻了一口,只是那一嘴的酒肉烟臭和毛葱葱胡须,惹得金翠一脸厌恶,掩面嗔笑道:“您快歇歇吧!把我的妆都弄乱了,我给您剥个蜜桔润润嗓子。”
“咋?嫌我脏啊?哈哈哈,你那妆容不就是为老子画的嘛!今儿晚上老子就让你在被窝里好好舒坦舒坦…”满眼色眯眯的杨厅长大笑着用嘴接过金翠送过来的蜜桔咀嚼,一只手玩弄着她的三寸金莲,得意洋洋道:“还是小脚好啊!俺十五岁独身出来闯江湖,就爱个小脚娘们,又香又软又白嫩,跟他妈那个鲜莲藕似得!洋人说裹脚不文明,他奶奶个腿!这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国粹!洋人懂个屁呐。金翠啊,你这段唱功真不赖!你给咱说实话,头年我办的那件案子,真有这么轰动?连你们班子里都传开啦?”
金翠娇嗔陪笑道:“厅长,您还问我?如今咱们天津卫谁不知道,杨青天智破奇案,惩奸恶万民称颂呢!甭说别人,就是我们班子里的姐妹们,没一个不敬服您的!”
“杨青天?杨青天是谁呐?”杨厅长莫名其妙睁眼问。金翠不慌不忙给他烧烟泡,片刻把一枚松、香、软的烟泡塞进烟嘴,抿嘴嬉笑:“杨青天是您呐!”
“嘛玩意?我?!你听谁说的?”
“怎么厅长还不知道?”金翠看他一脑袋懵,故作惊诧说:“外边老少爷们都嚷嚷动了!杨青天是您,您就是杨青天啊!”
“哎呀介可真哏儿!我是杨青天?!”杨厅长乐得手舞足蹈喜上眉梢,随手擦了一把脸大笑道:“嘛杨青天啊,甭听他们瞎扯!那案子也就是个平常的人命案子,老子我顺手牵羊,快刀砍萝卜,干净麻利脆顺手一办!好嘛,这就叫外头人编成了戏,还传到你们班子里去啦?乖乖!看来那事还真没白忙活,这当官还真得给老百姓干点实事!”杨厅长举着烟枪感慨。
“那敢情。”金翠递上香茶认真说:“我们小老百姓哪敢随便打官司啊,老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人家一个如花年纪的妹子为了给姐姐报仇雪恨,不惜抛头露面,亲自赶到天津上告,幸亏碰见了您老给她姐昭雪沉冤,不介就下头那些赃官贼吏瞎糊弄事儿,早冤沉大海啦!”
“哈哈哈,你也甭说她,那个乡下小黄毛丫头不是凡人呢。你跟她一样,小嘴说出话来条条有理,叭叭叭叭叭叭像那个机关枪似得哈哈哈!金翠,你怕嘛?你不还有我嘛,街面上谁敢欺负你,告诉老子,看老子不把他突突啦!”杨厅长抱过金翠亲了一口笑道。
“您就糊弄我吧呵呵。”金翠依偎在他怀里娇羞,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忙问:“厅长,您一说案子,我想起最近市面上谣传,说是海河里鬼怪作祟,生吃人肉呢!”窗外倏然吹过几丝阴风,吹得窗户噼噼作响,金翠心里一紧,脸色大变。
“嘛玩意?鬼怪作祟生吃人肉?”杨厅长闻言登时一怔,搂紧了金翠缓缓说:“别听外头人瞎扯,哪有什么鬼怪,都是胡说八道!我给你说实话…”
注释:1蹦蹦戏—评剧的原始俗称。清末民初评剧在北方肇始时,文艺界和评论界并不看好,且并不能与京剧并称,民间俗称“蹦蹦戏”,带有轻蔑的意思。后来经过老艺人们不断的发展和民众们的喜爱与接受,被改称“评剧”,在戏剧界正式有了一席之地。
2小金翠唱的唱腔唱词,是当年最有名的评剧之一《杨三姐告状》,是一幕发生于民国初年的真实奇案故事改编而成,轰动世人,如今仍然是评剧经典剧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