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外忙乱的众人早已退到殿外丹陛上黑压压跪了一大片,鸦雀无声。隆裕太后扶着洪泰在大殿里查看了片刻,望着面前巨大的梓宫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问:“乱糟糟的,叫他们小心香烟火烛。”
“嗻!”洪泰小心掀开幔帐帘栊,露出梓宫,隆裕太后上前细看,只见金丝楠木外椁高有九尺、宽也有六尺多,平头齐尾,两侧笔直,棺盖向上略微倾斜,最前端有一个跟棺盖厚度一样的大葫芦,且是与棺盖一块整板雕刻出来,民间俗称“满洲大葫芦材”,整座梓宫遍体金光闪烁熠熠生辉,像座赤金铸造出来的小屋子。
“这上头的漆没事吧?这个天气,别冻裂了。”隆裕太后疑问道,洪泰哈腰陪笑:“主子放心,这都是内务府工匠们的绝活儿,无冬历夏绝出不了一点错。您瞅这材料,是从云南深山老林里采伐出的极品金丝楠,老佛爷的佛体装在里头,保管万年不坏!光运费就用了十几万两银子。再说,万年吉祥板做好后,先用一百匹高丽布缠裹衬垫,再上七七四十九道大漆,哪能轻易就冻裂呢?”
隆裕太后点点头问:“七七四十九道?有那么玄乎?”,“这可不是奴才夸口。内务府当班的谁在?皇太后传!”洪泰回头一吆喝,早有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急匆匆小跑进来,打千请安跪在地上回话:“奴才在。”
洪泰大喇喇说:“皇太后问,老佛爷这万年吉祥板上的四十九道大漆有什么讲究?你可明白回话。”
“奴才遵旨!”小个子司官是内务府的老官油吏,觐见天颜丝毫不惧,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念叨说:“回皇太后的话,老佛爷的万年吉祥板,每一道油漆都有内府工匠按祖传的工艺如法制作,万不敢稍有懈怠差错。这第一道叫‘钻生漆’,第二道叫‘通漆灰’,第三、五、七、九、十一道,叫‘漆满糊布’,第四、六、八、十、十二道,叫‘压布漆灰’,第三道之后,在万年吉祥板上反复轮流用‘漆满糊布’和‘压布漆灰’两种工艺。”
“第四十一道开始改了工艺,叫‘中漆灰’,四十二道叫‘细漆灰’,四十三道叫‘浆漆灰’,四十四道叫‘大糙漆’,四十五道叫‘垫光漆’,四十六道叫‘退光漆’,四十七道叫‘笼罩漆’,四十八道叫‘金胶漆’,最后四十九道叫‘满扫金’。单上这四十九道漆,至少要两年工夫,讲究个平、干、匀、润、严,丁点缝隙灰尘不沾染,摸上去跟千年羊脂玉一样油乎乎温润,瞅着金光闪闪瑞气腾腾,其实坚如金铁。皇太后请看,万年吉祥板做到这一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好比那金棺玉椁…”
“行了行了!”隆裕太后被他碎碎叨叨说得抿嘴一笑,赶紧收敛了,摆出一副肃然模样说:“油嘴滑舌的,谁问你那么多?你们记着,老佛爷一辈子辛苦,临了的大事可不能有丝毫马虎!好生当差,大事过去,上头自然知道你们的辛苦,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我可不依。”
“嗻!”小个子内务府司官叫驴一样喊道:“奴才们世受国恩,在老佛爷鞍前马后伺候数十年,绝不敢忘恩负义,如今咱大清国海清河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全是老佛爷生前治理得好,奴才们要是在她老人家后世上疏漏一点,那还叫个人么?!皇太后…”
话音未落,就听殿外有人焦急地叫道:“洪总管?洪总管?!”,一个人影伸脖子探头探脑,洪泰眼尖,一眼瞅见是个在仪鸾殿当差的御前小太监,赶紧掏出个核桃大的金壳怀表看了看又揣起来,快走几步冲过来冲他甩手就是个大嘴巴,瞪眼大骂:“打你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你眼瞎啦!没瞅见皇太后大驾在这儿呢?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
“洪泰,别打他。问问他有什么事?是不是老佛爷那边该小殓了?”隆裕太后缓缓走了过来。被一巴掌打懵的小太监一脸委屈,又不敢反驳,捂着脸哽咽道:“回禀主子,李总管有紧急要事跟主子说,叫奴才先给洪总管禀报一声。”
“李总管?”隆裕太后一怔,回头瞪了一眼洪泰,忙问小太监:“李总管不是在仪鸾殿预备老佛爷小殓用的东西么?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会子说?”
四
小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您看,李总管过来了。”他顺手一指,殿内众人这才看清,从宁寿门直通皇极殿的甬道上,急匆匆来了几个身穿白孝袍子的太监,为首的是个被俩年轻太监左右搀扶六十开外神情焦急的老头,脚步踉踉跄跄,一张黑黝黝的驴脸皱纹堆积,咧着鲶鱼嘴神色凄然,哭肿了的眼泡耷拉着更显丑陋,灰苍苍的发辫在寒风里凌乱飘舞,刚到了殿外丹陛上,老头推开搀扶的俩太监,噗通跪倒在地,悲切哽咽道:“奴才李连英,恭请主子万福金安!”
隆裕太后忙伸手虚扶了一把,温和道:“李谙达快起来吧,有年纪的人了,地上冰凉。洪泰,赶紧去把李谙达搀起来!”年轻力壮的洪泰伸手要搀,却被李连英一把推开,到底磕了头才哆哆嗦嗦起身,弯腰驼背垂手肃立。
隆裕太后盯着这位伺候了慈禧老佛爷半辈子的嫡系奴才,心中惊诧。慈禧太后刚殡天不到半天,位极人臣权势熏天的李连英仿佛霜打的茄子似得老了二十岁!本就佝偻的身姿更加瘦小,也更加驼背,那副悲痛欲绝的神情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更显老诚忠厚。
“李谙达,这大冷天的,有什么事派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你老天拔地的还往这儿跑什么?仪鸾殿那边预备的怎么样了?”隆裕太后见他如此忠诚,语气更加温和。
李连英喘息了半晌才小声说:“回主子的话,奴才不敢当主子如此优遇!这都是奴才应当应分的差事,奴才受老佛爷恩宠多年,此刻再不用心,就是死了也不敢在地下见老佛爷啊!”说罢热泪滚滚而下,听得隆裕太后也心酸不已,抹泪说:“李谙达,我新管事,什么也不懂,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多帮着我点。你伺候了三代主子,尽职尽责有功劳更有苦劳,你下半晌说的要在宁寿宫皇极殿为老佛爷守孝四十九天的事,我准了。等老佛爷明儿大殓入梓宫,你也搬过来吧,要用什么东西,只管吩咐内务府去办就是了,这会子急匆匆过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洪泰冷眼瞅着惺惺作态的李连英,心中冷笑不已。他是崔副总管带出来的嫡系徒弟,而崔副总管这些年,没少跟李连英明争暗斗,俩人尽自见面脸上笑嘻嘻,肚子里都咬碎了钢牙,跟乌眼鸡似得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这也是慈禧老佛爷生前惯用的左右制衡的招数,却屡试不爽,李连英老奸巨猾,乖巧体贴,崔玉贵争强好胜,忠心耿耿,有这么俩哼哈二将左右护持,慈禧老佛爷才能在大清内廷数十年风风雨雨里无往而不胜。
洪泰心里有数:李连英如今急匆匆赶来做出这副可怜凄惨模样,很可能是为了埋藏在宁寿宫中的巨额财宝。他早听人说过,庚子之前李连英卖官鬻爵收受的贿赂不算,单庚子之后,他藏在宁寿宫的私房钱至少还有三百万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