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大看看天色,已然快到五更,东方微微腾起微光,赶紧揣起两件玉鱼,吩咐众徒弟收拾妥当,亲自护送吴大发尸骸,离开九龙山回京。
回到西便门外住处,陆老大先按礼节安葬了师父吴大发,又去禀报了于三叔,回来之后,在小院摆酒为众人庆功。按他的说法,总算不虚此行,除了师父尸骸找到,灭了狐妖血尸,还带回来整套的金甲玉带,陆老大挺局气,把那条混金宝石带上的五色宝石扣下来几颗变卖了,分赏众徒弟,大家自然皆大欢喜。
酒过三巡,陆老大请郑介诚进屋,品茶密谈。“老弟,这是你的一份。”陆老大推过那条混金腰带,又掏出两件玉鱼,指着那件完整的笑道:“这件也归你!”
“啊?”郑介诚一惊,连忙推辞:“小弟跟老哥去龙门口可不是为了这些!老哥您这是何意?”
“你别推辞,听我说嘛。”陆老大感慨道:“其一,这是咱本门的规矩,凡出去做活,只要得手,那是见者有份,甭管多少,是这么个意思。若不是老弟你那天不欺不骗,把玉鱼这事说明白,我哪知道其中玄妙?更拿不定主意去寻师父的尸身呢。”
“其二,咱哥俩虽身份不同,干得买卖也天差地别,可老弟你爽快仗义,是个可交的朋友,咱哥俩能结识,全是这玉鱼带来的缘分。实话说,老哥我这半辈子见得奇珍异宝也不少,有些随手就花了,有些送了江湖上的哥们弟兄,我不太看重这些个。你呢,是专做这行的,这玉鱼搁在你手里比放在我这儿用处大。我老师吴大发既然临终前把这物件传给我,想必自有他的深意,如今送给你,老弟你多琢磨琢磨这物件的来历根由,等弄明白了告诉我,也是去了我一桩心事。”
“其三,我留着这件断成两截的,算是吴师父留给我的念想。你呢,留着那件,是咱哥俩相交一场的念物。这是老哥我的心里话,你要再推辞,那就是打我的脸啦!”
听陆老大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郑介诚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得留下了玉鱼,又推辞半晌,把混金嵌宝石带留下了,他笑道:“这腰带太贵重忒扎眼,说不定也是件颇有来历的珍宝,小弟在琉璃厂做生意,这玉鱼都被洋人惦记上,可不敢再要这腰带了,老哥您就留着吧。”
陆老大见他意志坚决,只好作罢。二人喝着茶,陆老大说:“咱哥俩既然一个头磕在地下,老弟你今后有啥事只管开口,什么狗屁洋人牛人的,咱全不怕!到时候有老哥给你撑腰,在咱这地界,官面上不敢说,暗地里洋人还翻不出咱的手心!”
“得!有您老哥这句话,我就踏实了!”郑介诚拱手作揖,为掩人耳目,又在此地住了几天,这才回家。
二十
秦氏早在家等得焦急,虽说往年郑介诚也常外出收货,可都提前说明白,这次神神秘秘出门,还让徒弟来传话,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着实令她忐忑不安。见丈夫安然无恙回家,秦氏喜不自胜,收拾了一桌饭菜,阖家欢聚。夜半时分,郑介诚才捡着能说的经历告诉了秦氏,就这还唬得她惊慌不已,一个劲儿念叨菩萨保佑。半晌秦氏忧虑道:“当家的,我心里老犯嘀咕,这玉鱼来历古怪,牵扯这么多邪乎事,还有江湖上的关联,如今又叫洋人惦记上了,实在不像吉祥的物件,不然你就出手或是卖给洋人得了,免得我和孩子天天跟着担惊受怕。”
“胡说!”郑介诚轻拍了她一下,不以为然:“你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甭瞧这小玉鱼不起眼,确是件稀罕的旷世珍宝,如今朝廷被洋人凌夷,上年咱们老中国被抢去多少传世千百年的国宝奇珍,叫人痛心疾首。咱这玉鱼不仅是珍宝,还含着陆老哥一番情义。咱藏还不一定藏得住,你还想卖给洋人?!”
秦氏皱眉反问:“话虽如此,可咱这小门小户的老百姓,惹得起谁?即便不卖给洋人,他们就不会巧取豪夺?到时候连累一家子不安生,玉鱼也不一定保得住啊。”
这话可说到郑介诚心坎上了,他沉默良久,无声点点头,小声说:“你虑的也不错,此事须得严密小心,你记着嘴上一定要严,千万别露出风声。至于洋人那边,得未雨绸缪,先有一番提防!你先睡,我再琢磨琢磨。”
郑介诚披衣起身,取出玉鱼出了卧室,在书桌旁燃烛思索。手里的玉鱼依旧黑漆马虎丝毫不起眼,自打误打误撞被狐妖血尸吞下肚,莫名其妙灭了妖邪,玉鱼表面染了墨似得更加黝黑,翻来覆去看了半晌,郑介诚心思一动,找了个青花大碗,在水缸里满满舀了一碗,把玉鱼轻轻搁进去,小心清洗。
按行里的规矩,这是犯忌的事,因为但凡古玉,无论老坑、新坑、干坑、水坑,带沁的还是素体的,绝不能随意“打理洗刷”,尤其是沾染水渍、油污、灰尘、酒液,怕的是千百年玩意儿,在土中、水里已然受了不知多少年的土水滋润浸染,日月精华的磨砺,天然形成的美轮美奂古朴温润的包浆、品性,其贵重之处除了古玉本身,就是这种自然而然形成的雅韵古朴,所以新玉古玉的价格才有天壤之别,这是任何人工也无法增添的宝贵。万一将层天然包浆古旧全部擦拭没了,不仅这玉身价大跌,连藏玉的人也会被老少爷们指着鼻子骂“棒槌”。
郑介诚自打入行当学徒就谨记这些忌讳,也不知怎么了,犹如鬼使神差,他就是瞅着黑墨似得玉鱼不顺眼,借烛光一面擦洗,一面欣赏,仿佛手里的玉鱼并不是一件古董,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