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巡捕进去不久,不大会儿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哭爹叫妈连滚带爬冲了出来,对着翻译一阵嚷嚷:“井里有死人!”,幸亏是大白天,老少爷们不知里头发生了啥,伸脖子正瞧呢。俩日本兵听了翻译的话,赶紧派人回去搬兵。片刻一队鬼子兵小跑来了,有巡捕奉命预备担架,有的奉命预备棺材,此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半袋烟工夫,翻译挺胸腆肚大喊:“老少爷们都回去吧!这府里净死人,没什么好看!快走,一会儿熏着啦!”
他的话带点南方味儿,显然不知道老北京的习俗喜好,一听有死人,方才害怕要走的老少爷们呼喇喇又围了过来,都比比划划聚精会神瞪眼瞧,生怕看不上热闹。果然,从大门里传出一阵阵浓重的恶臭,巡捕们都用白毛巾捂住口鼻,抬着一副副担架,看来棺材是用不上了。
担架上用白布盖着一具具浸透了又肥又大的尸身,滴滴哒哒的黄水尸液淌了一地,露出来的服饰各有不同,有穿旗装的,有穿长裙的,有穿戏服的,足有五六十具,臭气熏天尸液四溢,不少人干呕不止。最后六个人抬出来的这具,穿着朝靴,魁梧高大,连身上的缂丝金彩行龙袍也透过白布隐隐可见。
看客们瞧得津津有味,不知是尸体太沉还是巡捕害怕,前头那人脚一歪,“哗啦”从死尸手里掉下一串东西。眼尖的人大叫:“快瞧啊!是什么宝贝!”
“是钱!是钱嗨!”有人立即冲上去不嫌腌臜,捡起来一看,却皱了眉:“你说说!这公爷死就死吧,一个有爵位当主子的,怎么临死手里还攥着半吊铜钱啊!”
“不对,这钱怎么是新的?”
小冯正提溜破筐往外挤,猛一听见这话,回头一瞧,老天!从死尸手里掉出来半吊钱,正是昨夜他为了“收货”,硬塞给那个瘦干巴老头的,怎么忽剌巴会跑到那位主子爷手里去?!陡然想起昨夜一幕幕诡异离奇,大白天都打起了哆嗦,不敢再待,低头急匆匆挤出了人群。
走了不远,肚里没食,身上发冷的小冯精疲力竭,猛然想起这会儿可不能着凉生病,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抬头踅摸,路边牌楼一角正有个茶棚,大铜壶擦得铮亮,壶嘴里嘟嘟直响,水开得热闹,粗木案板上一溜儿细瓷茶碗,粗瓷茶罐,桌椅板凳全是破破烂烂,一群旗下爷们,正不嫌腌臜,坐在里头谈天说地聊得热烈。
奇怪,按往日的规矩,这种破茶摊子怎么能开到内城来?京城里外别的还罢了,就是茶馆不能少,对于游手好闲吃铁杆庄稼的旗下大爷们来说,一天可以不吃饭,却绝不能来茶馆会会朋友,听听新闻,显摆些朝廷内幕,好比是万岁爷不能一天不理政,茶馆,也是旗下大爷一天生活中不能少的去处。
大茶馆那叫个讲究!里外大跨院,有的是三层高楼,也一样雕镂彩画,用的家伙什全是从江西订制的细瓷,精美雅致,各类茶叶更是集天下之精华,九州之名品应有尽有,来往的也全是提笼架鸟穿戴华丽的爷们,跑堂的都是穿着短打扮,一身干净利索的精明小伙,迎来送往招呼应承,着实不同凡响。
即便外城的茶馆,也没有在大街上摆摊的呀。小冯一琢磨,立马明白了:老佛爷和万岁爷两宫还在长安府待着呢,京里又是洋人的天下,民生维艰,断了铁杆庄稼的旗下大爷,哪里还有钱去大茶馆?再说从头年里京城内外商路断绝,连饭都吃不饱,卖茶和喝茶的哪有这份儿心?
见烧水的是个身穿半截大褂,慈眉善目五十开外的老者,小冯提溜俩破筐,慢慢走过去,冲他做了个大揖:“老大爷,我想、想讨碗水…”话音未落,就觉一阵头晕“哐当”摔在了茶摊前!
“哎吆孩子!”老者一惊,赶忙擦了手过来搀起他:“怎么了这是?!”一摸额头,烫的厉害,赶紧把他连人带筐抬进了茶棚,给小冯摩挲前胸后背好一阵,倒了满满一大碗开水,又从破木桌里掏出一盒东西,抓出一把塞给他:“孩子,赶紧放嘴里使劲儿嚼!吃完了再喝水!你这是受风受寒啊,弄不好转成伤寒,对景儿犯了可了不得。”
小冯身上阵阵发冷,胸口发闷,迷迷糊糊接过那把东西塞进嘴里一尝,又辣又甜,原来是姜糖,胃里正没食儿呢,便一顿大嚼,全吞了下去。片刻,只觉得辣味一冲,胃口热乎乎暖洋洋很舒坦,身上也渐渐回暖,出了些热汗,人立马就精神了。
“哎,这年头,有什么也别有病!快喝热水,驱驱寒,一会儿就好了!”老者怕他端不动碗,一面轻轻吹,一面喂他。小冯眼圈一红就要下跪,被老者一把拉住:“老大爷!谢谢您老!只是、只是我身上没钱…”
老者乐呵呵笑了:“使不得!孩子,你这不是折我的寿么。先喝水,对!我一看你就不是叫花子,打小鼓的吧?什么钱不钱的!水,不值一文,姜糖,是我自个儿吃了御寒的。咱都是外场人!哎,赶上这年月,啥也甭说了。喝着水烤烤火,一会儿就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