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不认识,冲撞了无所谓,倒是你刚才冲撞了吕掌柜的,先敬他一杯吧!”老马说话闷声闷气带着威压,韩二爷只好耐着性子敬了吕掌柜,搁下酒杯,吕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二位爷今儿能坐到一起,就是缘分!平日里想请您二位还请不来呢!《三国演义》里,曹孟德和刘玄德二位青梅煮酒论英雄,您二位若是不嫌弃,我就卖个老,说说这刀的来历,可说归说,听归听,这刀我可不卖。”他抖了个机灵,滴水不漏。
老马端着酒杯点点头,韩二爷鸡啄米似得咧嘴笑了笑,连门口的顺子也竖起耳朵,窗外绵绵细雨敲打在窗户上,吕掌柜拧开了电灯,昏黄安详的光芒,令屋里暖意十足,沉思片刻,娓娓道来…
五
话说清末庚子年,老佛爷因为废立皇位之事,跟洋鬼子呛呛上了,各国洋人不许废除光绪爷的皇位,惹得老佛爷动了大怒,加上当年义和拳百姓被洋人欺压,一股怒火迸发,几下里冲突起来,酿成了八国联军入侵中华,在老北京烧杀劫掠,干尽了坏事。
洋鬼子一打进来,大清是兵败如山倒,两宫大驾仓惶西逃,扔下了京师百万军民受尽苦难,城里头死的人堆积如山,海了去喽!没来的及逃跑的各王府、亲贵、富商大贾们也遭了难喽,被攻破京城的各国洋鬼子冲进家门,抢掠一空,历代留存的古董珍宝流入民间。
可那当儿口,京城被占,东西不值钱,粮食值钱,斗米如金,加上不少王公亲贵一窝蜂逃到乡下去避难,家里的东西更是顾不上,因此大街小巷到处是被洋人抢掠后瞧不上眼扔掉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铜、瓷、古玉的碎片残块,书籍字画的画轴破纸,一堆堆垃圾似得扔的满大街都是,没人捡也没人要,夏季的热风一吹,夹杂着血腥和恶臭。
老人们都说:那年头保住性命最要紧,连皇家西苑三海里的物件都叫洋鬼子连砸带抢,弄得乌烟瘴气,拉出来几百筐破洞烂瓷,谁还有闲心鼓捣这些东西!不过也别说,不到半年,在西安府的朝廷派了庆王爷、李中堂跟洋鬼子和谈之后,原先藏得严严实实的京城老少爷们,还有大大小小做各种“生意”的爷们,就都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头。甭管啥年月,老百姓得吃饭呐,其中最热火的行当,就是打小鼓的。
十来岁的小冯就是那年跟着他舅舅入的行。小冯是个孤儿,父母早早去世,他妈临终前,把孩子托给了他舅舅金五爷,流了几滴辞别泪,才合上了双眼。金五爷长叹几声,看着这个破烂堆似得家,异常罕见的从褡裢里掏出几吊钱,从棺材铺买了个“狗碰头”的木匣子,装殓了妹妹,连灵堂也没摆,就发送了。
打那以后,小冯就跟着舅舅过活。
金五爷并不很富裕,日子过得去。他是小鼓行里有名的“大拿”,没学问,略识几个字,却胆大心硬,嘴甜腿勤手狠,很会“串门子”,收的东西既多又好,比夹包袱串大宅门的古董行不差。踅摸着好货,他自己看不懂,便带着跑到琉璃厂,很聪明的连问好几家,等价钱合适了,或是在古玩铺出手,或是送到地安门外西大街的挂货铺子去,不仅能多赚几个钱,还能仗着自己一张巧嘴,回来跟弟兄们吹嘘吹嘘,一举两得,因此小生意做的非常红火。在西城几十条胡同街口,一提气金五爷,没有不知道的。
只是金五爷虽然能赚,可家里人忒多,他媳妇五奶奶是个大脚,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大儿子,仨闺女,一家老少住在三间破屋里,全家的嚼裹儿都得靠他去赚,五爷呢,又是个异常啬刻的主儿,宁肯把赚来的钱串在肋条骨上,也从不愿多花在媳妇和儿女身上,每当他自己见天在街上吃上几碗炒肝和芝麻火烧,给家里带点棒子面,瞅着一窝狼崽子似得孩子,破衣拉撒一窝蜂捧着破瓷碗唏哩呼噜喝粥,心里就像进了猪窝一样犯腻歪。
小冯跟了他,可算遭了罪。老话说娘亲舅大,可这位舅舅起初应了妹子照看外甥,转脸就后了悔:自己家一大堆如狼似虎能吃的孩子,再养一个,可不闹心么?他媳妇儿五奶奶更不是善岔子,老话说:亲姑姑,假大姨,红眼的舅母坏在头里!说的就是亲戚们的关系里,舅母连虚情假意的大姨都不如。
小冯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受表哥表妹们的挤兑也罢了,五奶奶见天当着小冯打鸡骂狗,敲桌子砸板凳,话里话外带着钉子:“怎么?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你妹妹嘎嘣一下死了,扔下个孩子倒叫我养活?!呸!丧良心的狼羔子,我们一点光没沾上,反倒倒贴了不少东西给她,你们金家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
每到此时,金五爷脸色阴沉瞅着浓眉大眼的外甥,叹息不已,五奶奶说多了,五爷必得斥责道:“一个孩子家!多不了几口嚼裹儿,你叨叨什么!”
“我叨叨?”五奶奶掐着腰扭动胖屁股扯开了嗓门:“你倒是吃了灯草灰,专放轻巧屁!舅舅养活外甥?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你叫大家伙儿说说!我自己个儿八个孩子还养活不了呢!你以为你是什么财主呢?吃石头拉硬屎,你有那个粑粑肠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