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走出来这几位气老者,正中说话的,正是大杨前年去宣化府,半路搭救又一同历经险阻安然回京的郑学士!
“快!快带管家和瑞儿进去,叫大夫!大杨小兄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快请进来!”意外而大喜过望的郑学士半个主子似得呼唤仆人七手八脚把赵管家、小伙儿抬进了楼,匆匆下了台阶,一把拉住大杨,眼神炯炯半是感慨半是欣喜久久不能平息,把一旁的杨爷也看傻了。
不及细谈,大杨搀着郑学士介绍了老爹杨爷,没听杨爷施礼呢,郑学士一眼瞅见他手里的大鞭子,大笑道:“杨公大名如雷贯耳!当日在京城久闻市井里传言,本想在此修书妥善,回京再叙。不料今天得见风采!幸会!快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把大杨、杨爷介绍给后头那几位气质渊峙的老者。
方才还有些莫名其妙趾高气昂的老者听了郑学士介绍,都换了笑脸拱手为礼。把大杨爷俩闹得心中惴惴。杨爷见识多,知道面前这几位不寻常,想一走了之,人家盛情难却,还不好意思。便把马车交给了殷勤伺候的仆人,跟着大杨进了楼。
郑学士喜不自胜,嘴里念叨着:“诸位师兄师弟,上次在京我提起的那位小兄弟,就是他啊!仁义厚德、古道热肠!还有智有勇,不是他当日在路上大发慈悲,如今我这条命可就在西方极乐世界参禅去喽!”
“原来如此!你老兄道德文章星命数术一流,竟没算到今儿能跟故人相会?哈哈哈,下次我们可不敢再信你啦!该罚!叫人预备酒宴。今日当共同一醉!”几个老者打趣儿道。
大杨第一次进西洋楼房,一层很大,摆着大沙发、水晶灯和看不懂的西洋雕塑,墙上糊着湖蓝色的软缎,一色西洋红木镶金的家具,只有正中一张硕长案上,如小山般堆满发黄的旧书旧画,旁边放着写稀奇古怪的高背椅、中式凳子,旁边还有几张八仙桌,上头盘盘碗碗点心、水果、水烟袋、鼻烟壶、笔墨纸砚、眼镜子琳琅满目好像杂货铺似得杂乱不堪,桌上、墙壁上镀金的铜蜡烛架和壁灯发出暖黄色的光芒,映照地墙上湖蓝色盈盈发光,显得大厅里异常温煦安详。
大杨爷俩被这不中不西华丽的屋子闹得有些愣神儿,郑学士早看在眼里,一把拉了一个往沙发上一坐,几位老者也没什么规矩,东一个西一个坐了,不住打量他俩。郑学士笑道:“你们可别再瞅了,我们这二位本就局促,咱们这群老古董在这西洋窝里,修一堆中国古书,来了两位故友贵宾!可喜可贺!来人,先看看管家和瑞儿怎么样了,再摆酒!”
仆人们诺诺连声,不大会儿,回报赵管家在房里治疗,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倒是被称为“瑞儿”的小伙儿上了药换了便服出来,对着大杨爷俩拱手大拜,感谢连连。郑学士指着他笑说:“瑞儿,你该给这位大哥磕个头!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此番你脱得大难,不说别的,就是读书人缺历练。万幸人没大碍,哎,也怪我求书心切!”
大杨赶紧起身缠住要下跪的小伙儿,连连摇头:“学士公,你这是哪里的话?呵呵,就是您老的话,人生何处不相逢!俩字‘缘分’!”
众位老者含笑静听,待小伙坐下,郑学士才问了方才情状,叹息良久,接过小伙递过来的一个浅蓝色细布包袱,缓缓打开看了看,双手搁在桌上。又打开话匣子,把当年与大杨一番奇遇说了。众人无不感叹世事无常,变化万端,何止是一个“缘”字!大杨、郑学士几人际遇之奇,引起了大家的话头,议论纷纷。
郑学士跟大杨说,这小伙儿是他收的徒弟,小名瑞儿,自己专门教授其国文历史典故,正巧清末状元公有志想修一部《清代士林文集》,将大清二百多年科甲出身众人的小传、出名的文章收入其中,流传后世。便汇集了京津两地的前清师兄弟,在此聚会修书。状元公家里没这么宽敞,也没法接待这些老名士,便由郑学士牵头,跟学生借了他叔叔家的大宅子,安顿下来修书论文。一待就是近两年,京城发生的事儿,郑学士早有耳闻,小道消息早传的满天飞,只是修书脱不开身,无法回京,想帮忙又鞭长莫及。今日奇缘相见,才是大慰襟怀。
酒宴摆上,郑学士频频举杯,众位老者知道了内情,更是对眼前的大杨赞不绝口,虽然老几位都是诺大年纪,可全是饱学鸿儒,丝毫没有外头见得那些狗屁不通的半吊子教授们那副嘴脸,地位悬殊如许,却都还和蔼,提心吊胆的大杨总算放了心。一旁的小伙缓过了神儿,对大杨崇拜无比,年轻人毕竟活跃,一会儿给大杨斟酒夹菜,一会儿帮杨爷点烟,夜半三更,众人丝毫不绝,开怀畅饮,其乐融融。
杨爷一直沉默,他本不能说话,只有借着手语和呜呜呀呀的声音,由大杨传话。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杨爷脸色肃然,眉头紧皱,不停地上下打量侧坐的年轻小伙儿,由他帮着点烟端茶,杨爷只轻轻拱手,腾腾烟雾缭绕觥筹交错中,他不时偷偷撇一眼小伙儿,抽口烟,再撇一眼,透过烟雾和久远的时光,在记忆里使劲儿搜寻什么。
连郑学士都看出杨爷的不安与惆怅,便问大杨:“你父亲怎么了?”,大杨吞下几篇火腿,也觉得匪夷所思,跟郑学士说:“我爸听到您诸位聊起当年,可能、可能心里有点不太舒坦。您知道,他当年…”
“哦!”郑学士冲诸位老者摆摆手:“是我唐突糊涂了!”,说罢对众位老者说了当年两宫西巡,杨爷不畏艰难、忠肝义胆、仗义相救,一路护送,回京又被诬陷惨遭毒手之事,一时间,屋里突然安静了。这群遗老们都风闻过庚子之变两宫西逃一事,连当年那位跟杨爷称兄道弟的吴老爷民国后还专门写了一部《庚子西狩丛谈》,详细记载了两宫避难长安之事,在座的有些还跟吴老爷有旧呢,都对当日两宫逃难的那段颇感神秘,私下也嘀咕过多次,不想今日偶然相聚,座中竟有亲身经历之人!
那段历史,对清朝遗老,既感神秘离奇,又有辛酸悲苦,朝代变迁,物是人非,听郑学士说了杨爷的遭遇,又想到国变后自己的身世种种,不免怅惘,还夹杂了些许对杨爷的同情和对当年朝廷及老佛爷不可言说的尴尬。几位老人立即把兴趣从大杨身上转向了杨爷,嗫喏想问些什么,看看杨爷空荡荡的嘴巴,都举杯向杨爷致意,一个字也问不出。
气氛有点冷,郑学士叹了口气,对众人说:“庚子之变,其源尤深!上有昏主私心作祟,中有奸佞推波助澜,下有暴民横行无忌,内有改位易号,逼退先帝之举,外有列强觊觎,虎视眈眈之心。种种缘由汇集到一处,才引得天下大乱,两宫西迁。如今回想起来,也不可一概而论。咱们是身在其中,不知底里,杨爷却是身临其境,奇人奇遇呢。来,今日能见故友,又救了瑞儿,咱们不说这些,徒增烦恼了。来,喝一杯!我给诸位说件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