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再逢寒冬,足足洗了一年多衣裳,这天,大杨又来了邵大爷家,却见院里并没有衣裳,连那些硕大的木盆也不见踪影,邵大爷一身玄色细布棉衣,背着手在院里散布,一抬头瞅见大杨,微笑招手叫过来,一摆手:“走,咱爷俩今儿喝一杯去!”
大杨挺诧异:这老头今儿怎么改脾气了?进了屋爷俩坐下,大杨一瞅,嚯!桌上满满都是酒菜,咽了口唾沫问:“您老今儿是咋了?还摆了这么一桌席?嘿嘿。”
“咋?你小子傻不唧唧干了那么久的活儿,今儿吃我一顿,也该当的。也算给我践行啦!”老爷子端起烟袋,大杨赶忙给点上,眨眨眼问:“您老这是要出远门?啥时候走?用不用我送送您?”
“嗯?哈哈哈哈…”邵大爷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浑身乱抖,笑得大杨傻愣愣直挠头!半晌才格格笑着说:“我老人家不是出远门,是要走啦,人老啦,都有这么一步。你个傻小子,真是个木棒槌!小子,快吃吧!”邵大爷也不知咋了,不断给大杨夹肉夹菜,大杨正饿着呢,也不含糊,甩开腮帮子左右开弓,如风卷残云般,大半桌菜肴都进了他的肚子。俩人又喝了几杯酒,大杨觉得今儿邵大爷挺奇怪,只顾抽烟喝酒,并不怎么吃,自己吃了那么老些,抬抬头,不时就见邵大爷锃亮的小眼儿不住打量他,那眼神里,带着些意味深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杨吃饱了,舒舒服服想打个饱嗝,看看邵大爷又赶紧忍住了。邵大爷慢吞吞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笑道:“小子,我要走了,这几天你得给我帮帮忙,还有点事儿嘱咐你呢。”
“走?”大杨给他斟满酒,看看邵大爷满面红光,似悲似喜的眼神,猛然打了个寒颤!“您、您这是要…”
“再喝一杯!”老爷子跟呆在当场的大杨一碰杯,“吱”一口干了,点头道:“不错,佛家说涅槃,道家说羽化,咱们老北京说:嗝屁着凉大海棠,脚巴丫子蘸白糖呵呵。就是个‘死’字。”
说到“死”字,屋里一时陷入死寂。大杨吓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眼呆滞目瞪口呆,瞅瞅眼前精神头十足,有吃有喝的邵大爷,晃晃自己脑袋,觉得像在做梦。邵大爷不像说笑话呐!好不当秧的,怎么说到这个了?!再瞅瞅吧嗒吧嗒抽烟的邵大爷,大杨笑了:“您、您可吓坏我喽!感情您是逗我玩呢!”
“哼,”邵大爷冷笑一声:“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跟你小子逗咳嗽!人老了,都有这么一天啊。咱又没吃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九转金丹,还能长生不老?”
大杨心里猛地一沉,说不上的慌张、沮丧,带点感慨伤怀的热流顿时涌上来,一把拉住邵大爷:“您、您没吓唬我?您是得了啥病还是咋了?有病咱…”
“坐下!”邵大爷不理大杨火急火燎的动作和夺眶欲出的热泪,缓缓说:“老子没病没灾,到时候了,就得去喽。跟我待了这么久,还跟个老娘们似得哭唧唧的!有泪给我憋着,听我说!”
“嗯…”大杨一肚子肉菜满腹凄惶,回想这些年来虽没拜在邵大爷门下,只帮着他运土、挑水、洗衣裳,吃饭喝酒闲聊天,早成了亦师亦友的好朋友,一旦说到生死离别,哪能忍得住?一股哀气憋得他满脸涨红,眼泪扑簌簌砸落在地。
邵大爷也不看他,自顾自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八十多了。外头人不知道我岁数,我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有数。你小子,是个实在人,看人看行,听话听音儿,这些年接长不短来我这儿干活下力气,从不打折扣,从无怨言,不含糊!我都瞧在眼里了。吃完饭,陪我去清华池洗洗澡,回来,我收你为徒。”
“啊?”大杨全身一震,猛地跳起来,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得看看安然稳重的邵大爷,结结巴巴说:“收、收我…”
“啊,怎么?你小子还不乐意啊?呵呵呵…”邵大爷笑道:“你不是早憋着跟我学功夫么?其实啊,你小子早练了好几年喽。只是我没告诉你。哎,先说说我死后你怎么操办。”邵大爷起身开了柜子,拿出些账簿,指点了家里有什么东西,外头放了多少账,出租了多少房子,老家还有多少地,怎么分派,都给谁,拉着呆若木鸡的大杨出屋,指点院里的兵器怎么处置,开了厢房,里头是预备好的白布、黑布和丧葬器皿家伙什物,告诉他墓地在哪儿,请的哪家的杠房、哪家扎纸铺,仿佛像给别人帮忙似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原原本本一丝不苟交待给了大杨。
“记清楚了没有?”邵大爷拍拍傻愣愣的大杨,大杨只张着嘴的摇头,泪水断了线一般值落。邵大爷苦笑道:“嗐!你啊,我怎么相中你这么个傻大个!再给你说一遍!”邵大爷又详细说了一遍,大杨这才忍痛记清,末了,邵大爷说:“我这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经历的也经历了。就是走,咱爷们也得走的潇洒!可甭来个大哭二嚎的,我在那边听着也不舒坦!我那些老哥们弟兄也不在了,年轻的也没啥交往,我家里也没啥人,除了给堂房亲戚那些,剩下这处院子和院里的杂七杂八的,你不嫌弃,都给你,喏,这是文书。”
“我不要!”大杨噗通一声跪下,支棱脑袋期期艾艾说。邵大爷一把提溜他起来,说:“我啊,一辈子没正经收过徒弟,就算你一人!甭替我省,你师父不差发送钱!没人来还罢了,有故人来了,给预备点茶水,吃炒菜面就得。这院子我住了几十年,一花一草也熟悉,赶上哪天想了,我在那边回来瞅瞅还找得着家,你也不怕鬼哈哈,你不要,白便宜了旁人!收下!”一把将文书塞进大杨怀里,笑道:“走,洗澡去!”
大杨跟做梦似得,亲自赶了大车带着邵大爷到清华池,伺候他痛痛快快泡透了,洗了个舒服,修脚、修面剪发,回到家,天色渐暗。邵大爷里外换了新装,白绸中衣,素绸带子,外头一声玄色长袍,一巴掌宽大带,透着干净利索仪表不俗,大杨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里又惊又哀。
摆上香案,邵大爷端坐如仪,大杨端了杯茉莉双熏,恭恭敬敬递给他,双膝跪倒,“嗵嗵嗵”磕了仨响头,震得屋里嗡嗡直响,邵大爷端杯在手,并不说话,屋里被朱红蜡烛的融融暖光照的温暖而祥和。
“师父!”大杨哀切切喊了一声,泪水早已夺眶而出,死命扣着砖缝不敢放声,胸脯贴在地上起起伏伏,十分激动。
“徒弟,你听我说。”邵大爷换了威严语气:“不是为师不收你,实在是时局不同,咱们功夫行,早已跟这个时局一样,起起伏伏衰落喽。你既然拜在我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日后甭忘了年节祭日,到师父坟前瞅瞅,带点酒菜捂得,咱爷俩喝一杯!”
“是!”
“咱爷俩有缘呐。我呢,脾气怪,你呢是个好孩子,多少年我没看走过眼。仁义宽厚,跟你爹不差。哎,早二十年遇见,我能不收你?你以为我想这一身功夫带到棺材里朽烂无存?!你啊,还欠着火候呢!如今这世道,功夫不值钱啦,真功夫不值钱,假的更不值,说不定以后赶上太平盛世,还有咱们功夫复兴的那天,你也许能见到。记住,甭管世道怎么变,你一定要练真功夫!不能练假的,更不能教假的误人子弟!咱们中国功夫,自打老祖宗以来,玩的就是个真刀真枪,如今人心坏了,假的玩意儿太多,日后千万别弄虚作假,败坏我的名声是小,叫人家拿咱的拐棍打咱的踝子骨,臭名远扬,对不住祖宗,你就不是我的徒弟!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说罢再也忍不住,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是…师父,我、我都记下了!”大杨哭拜在地。
“那年在天坛,我忍不住出手教训那假洋鬼子,是告诉他咱们老中国是有真功夫的。功夫在学、在练,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招式是虚的,功底要实在!全在你个人融会贯通活学活用!到了对敌真场合,没那么多花架子,三招两式把对家打趴下,就是功夫!不是为师不教你招式和其他功夫,本门练的是童子功,四岁开练,你骨骼筋肉已然长齐了,再练也不出功。你这几年跟着我,运土、提水、洗衣裳,都是为师教你扎实的功底,练枪法,臂力不足,腰里没劲儿,一辈子也只能练形,不能出功夫。你枪法的功底已然有了,招式我就不教你了,你没用过大枪,估摸着这兵器今后也用处不大喽,你把我常用的那根,给我搁棺材里吧。教多了,你也记不住。临了,我就教你一招!你就用你的大鞭子,照着练!记住,孩子,这招是危机时刻保命的,平日千万不可外露,以免坏事!明白了!”
“徒弟…明白了!”大杨起身,出去取来赶车用的大鞭子。
“关上门。”邵大爷吩咐。
大杨忍着悲痛,瞪大了眼瞧着邵大爷提溜鞭子,在屋里绕了两圈,突然出手,做了一个异常奇怪的动作,邵大爷细细嘱咐他几句,又做了三次动作,示意大杨做了几次,瞅着大杨笨手笨脚的模样,老爷子笑呵呵说:“别看就这一招,练好了,就是绝活!这是为师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说罢回身盘膝坐在床上,招手叫大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