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抽着烟絮絮叨叨说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听得大杨目瞪口呆咋舌不已,这些古记规矩他上哪儿知道,临出门时,就是没了舌头的老爷子比比划划也只是嘱咐他:远路小心,照顾好自己个儿。老崔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说,窗外又是狂风飞雪野旷天幽,激得他毛发森然,身上一片片冰凉起栗!不由紧紧捂住大棉袄,跺跺脚,有意咳了两声给自己壮胆。
老崔转脸打量大杨,笑问:“吓着了吧小子!”大杨一激灵:“老崔大哥!您可甭这么瞧我,看着怪渗人呢!”
“还听么?”
“听!”大杨吐着舌头,提鼻子一闻,方才屋里那股浓臭的怪味不知是风吹得还是被老崔抽烟熏得,渐渐淡了。
外头雪白银亮,屋里昏昏暗暗,老崔顺手泼了那碗水,吩咐大杨给斟满,油灯火苗不大,看灯的那几位早磕头打盹睡着了,破烂窗棂被不停涌进来的雪花冷风吹得“呜呜”作响。老崔也不嫌热,端碗喝了一口,深吸口气,说:“那是光绪二十多年…”
光绪二十多年,老崔还是个英气勃勃的棒小伙儿呢,虽说父母早亡,可他身大力不亏,能吃能干,一顿饭七八个饽饽窝头,才算半饱,那年月粮食贱,只要肯下力气,挣口嚼裹儿还不费事。仗着胆大火气壮,愣头愣脑,身子骨儿硬棒,他多远的买卖都敢接,多凶的地界都敢去,多黑的夜路也敢走。也是当年车行专跑远途的车把式里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呢!
那年夏天,他给一个老财主拉什物,由打京城跑天津静海,老财主挺豪爽,先给了五两银子的定钱,言明安安全全到静海,回来还有赏。老崔自然高兴,赶着大车载了什物,跟着前头财主的车就出发了,一路安全,到了静海,老财主挺满意,不仅又给了五两银子,还外赏了三吊钱。赶上财主他老娘过生日,便邀老崔留下喝酒。
老崔酒量好,烧刀子也能喝个一二斤,碰巧了,老财主也是个酒罐子,一般人喝不过他,见这小伙儿左一碗右一碗喝的高兴,便拿出好酒,俩人真好似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喝了个昏天黑地。末了,还是老崔量大,不仅吃了个肚儿圆,还把老财主灌趴下啦。见老财主酒醉,被家人扶回去,他晕晕乎乎起身摸摸腰里的银子,要往回赶。刚走几步,便被老财主家管车马的老者拦住了。
老者60开外,一脸忠厚相,说:“小伙子,你干啥去?”
老崔嘻嘻笑了:“老大爷,我、我赶夜路回京城啊。”
老者皱眉左右端详了几眼,冷笑道:“这个天儿你敢赶夜路回京?”,老崔抬头看看,天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只是那月亮四周,长出硕长的一丛丛紫红色氤氲的长毛,显得大异于平时,小风一吹,真有点阴凉。老崔半醉的人,晃着膀子也不在乎,吆吆喝喝过去拉马,那老者却很热心,上前一把拉住老崔:“咦!你这小伙子!咋这犟!不听话呢?!”
“哈哈哈,老爷子,您说这月亮我咋没看出啥来?您呐,有这闲工夫,还是留着故事跟您小孙子去说吧,我可没工夫听!”说罢就要走。
“慢着!”老者被老崔几句话气得呼呼直喘,大声喊:“你懂不懂规矩?!”
“规矩?啥规矩?您这儿规矩不让走夜路?哈哈哈…”
老者叹口气:“看你就是个生瓜蛋子!油盐不进!你再瞧瞧天,今儿是毛月亮,凶鬼恶煞出没!我是瞧你谨慎小心送我们老爷回来,有把子力气,是个好车把式,不想叫你半夜赶路遇上鬼!”
“鬼?”老崔打着哈欠吐沫星子横飞,摇摇摆摆一拍老者:“噢,您的意思我还得谢您?!早说啊,我这儿谢您老人家啦。可您不知道我吧?我打小跟着师傅们出来赶大车,啥事儿没见过?啥鬼啊神儿的?都他娘狗屁!哼!老子是没遇见,遇见了,瞧见了没?”说话举着硕大的拳头晃了晃,“遇见男鬼,三下五除二揍趴下它!遇见女鬼嘿嘿,老子正好没娶媳妇儿呢!拉过来办了她哈哈哈,嘚,您来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嘿!你小子这是咋说话呐!我好心好意提醒你,这么晚了,又是毛月亮天,在咱们庄里找个地儿睡一夜,明儿再赶路,合着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者火气上撞,嚷嚷起来。
俩人一嚷嚷,声音越来越大,周围来热闹的醉汉、家人们纷纷过来拉着劝,作好作歹劝和了俩人,东家老财主醉的起不来,呼噜打得传出去二里地,老崔又倔强,大家伙儿只好任他拉马车走人,这家人还不错,叫俩仆人直送出庄十来里地,见他上了大道才回来。
老话说的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崔平日里也是个实诚人,甭看没念过书,只认识几个字,尊老爱幼却是牢牢记在心中,也是数千年来华夏传下来的美德悠远深入人心。不料当晚喝多了酒,热血上涌豪气迸发,冲撞了好心的老者,也没听明白“毛月亮”是咋回事,就迷迷糊糊上了路。
起初马车在官道上走,压着车辙走的又快又稳,老崔虽然半醉,赶车的技艺不含糊,路边森森树丛丘陵在身边匆匆而过,不知名的花香草香混合了夏天泥土的香气扑面而来,一阵阵凉风拂过,早把白日里燥热难耐的热气驱没了,越往前走,车辕上的老崔越兴奋,兜里揣着银子,肚里饱饱的酒肉,乐得他咧嘴大笑,觉得胸口发闷,松开纽扣,露出结实的胸脯,任由凉风吹拂,舒坦地恨不得吼一嗓子呢。想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便哼哼唧唧唱起了《王二姐思夫》: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
…
满心欢喜摇头晃脑唱得挺得意,那破锣嗓子传出去好远,惊得树丛里飞鸟扑簌簌拍着翅膀飞舞半空,望着官道上这个醉醺醺赶马车的小伙儿。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渐渐阴了。尽自月华清澈明净悬挂九天,可月亮周围紫红长毛又长了些,大块大块的云团浓淡不一,在广袤天穹上团团绵绵涌了过来,显得幽暗苍茫。四野的风也变得更凉,“呼…呼”刮得四周黑黝黝的荒丘野地里簌簌啦啦直做响,好似暗夜幽叹,吹得老崔身上越发凉爽。
正哼着小调的老崔浑身一颤,直起栗。酒气没了大半,这才揉揉眼,左右瞅瞅,发现自己方才只顾高兴,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哼着小调,那马车却早就偏离了官道,不知跑到哪个小道上了!
“咦?”老崔咂咂嘴,使劲儿瞪大了眼四处打量,这可坏了。远途赶夜路他不是没走过,即便是偏了官道,只要大方向不错,四通八达的小路也能走通,不过,那都是跟着大车队走,单蹦一个走夜路,还是他自己一人,却是第一次呢。打量远山近丘,树木葱茏,野草遍地都笼罩在一片淡淡水银光里,草丛里吱吱咕咕不知名的虫子叫的欢快,真的迷路了。
老崔拽出腰里的烟袋锅子,打火抽烟,思索了一会儿,看看前头这条路,又小又窄,碎石土旮旯遍地,也没个车辙印子,顿觉不安。他不懂毛月亮,车行里“夜路必得走车辙印”这事儿他可没少听老师傅们说,走到这荒山野地没人烟的地儿,咋办?
跳下车活动活动,老崔握着烟袋锅子,拉马回身去找官道,谁知不找还好,借着惨淡月光没头苍蝇似得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官道的半点影儿!
正火急火燎呢,老崔冷不丁抬头,“咦!”前头不远处,仿佛有盏白素灯笼影影倬倬,老崔大喜:有灯笼,必然有行人嘛。“喔…喔。”拉马跟了上去。
走了一顿饭工夫,那灯笼可煞作怪,不远不近离着老崔就半里地远近,紧赶慢赶,就是追不上。老崔身上冒了汗,再一打量四周,果然出了方才树丛小道,可再仔细一瞅,这条路也不是官道,黑黝黝一直往前也不知通向哪儿。
那素白灯笼在前头闪了闪,却不见了。
“真他娘怪!”老崔狠狠啐了一口,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忙着赶夜路,自己车厢上原本挂的风灯也忘了灌油!这会儿刚想起电灯,有火没灯!
顺着这条路走了会儿,老崔自失地笑了,想想自己一个七尺高的热血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走趟夜路怕个鸟!挥了挥鞭子喊一嗓子:“驾!”,前头那马倒也听话,拉了车直往前走。
一袋烟功夫,老崔觉得肚子不舒服,也是,大白天赶路,到了老财主庄上,连吃了几个井拔凉西瓜,又用凉水洗了洗,下午吃酒席,什么荤素凉热不忌,吃的肠满胃平,这会肚里五荤六素龙虎斗,拧着劲儿的疼起来。
看看前路还远,老崔“吁”一声拢住马,赶紧下车找了个草坷垃,一褪裤子就喷了一地,蹲了半天,肚里这才熨帖,摸了半天,发觉身上没带草纸,骂了一句,四处摸索着找点树叶子擦屁股。老崔正骂骂咧咧四处划拉呢,不妨身边突然传来个幽幽声:“要纸么?”
一只瘦干惨白的手慢慢递过来一叠黄灿灿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