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早已偏西,天上的雪粒又变成了鹅毛般雪片,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又冷又饿的车队众人瞧着面前荒凉的雪地心里直打哆嗦,忍不住跺脚哈气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最有经验的老崔急得团团转,自出道以来,走南闯北多少年,从没遇上过这种事儿!劲头儿猛烈的烟气在他嘴里进进出出,辣的嗓子眼儿直痒痒。
就地住下?这可不成!甭说二掌柜说的那些邪乎事儿,就算没那些事儿,荒山野地的,大雪纷纷,附近连个遮身挡雪的窝棚都没有,睡个一夜,甭说人冻成冰棍,就是马匹也受不了呐。
冒雪赶路?也不成!走了这么远,前头尖站还有百八十里地呢。大家伙儿人困马乏,又饿又累又冷,深更半夜杳无人烟,万一前头出点啥事儿,这帮车马人,全得搭进去!
再回去?还是不成。这大雪天夜半风高赶路,沿途之上又没人照应,若是屁颠屁颠赶回去,大家伙儿怨声载道不说,十有八九得叫二掌柜小瞧了自己。江湖上的事儿,丢了买卖是小,可实在丢不起面子呐。万一传出去,说是自己个儿领着一队人马被吓回去喽,日后还怎么在行里混?
老崔如热锅上蚂蚁似得神魂不安心乱如麻,在雪丘附近转磨。后头车队众人早已瞪得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嘀嘀咕咕。大杨没出过远门,见状也跟着闹心为难。
正烦乱,却见身体复原的郑学士提着拐棍慢悠悠下了车,稳重安详漠然不语走了过来,大杨正要招呼,郑学士摆手制止,喘了几口冷气,跺跺脚,使劲儿抬头透过漫天风雪,仰观苍茫晦暗的天穹,那九霄中块块浓云如墨,冉冉移动,遮蔽了星辰皓月,压得大地喘不过气来,天地间一片阴晦惨暗,令人不安。
郑学士轻叹一声,轻轻摇头,又俯身对着面前的雪丘不住打量,两眼眯着目光闪烁,仿佛在寻找什么,老崔也被郑学士这番作为搞得莫名其妙,拍拍大杨,俩人一起跟着郑学士满地瞧。足有两袋烟工夫,郑学士起身,挥了挥拐棍,指着右前方的雪丘,吩咐老崔:“带几个人,往下挖!”
“嗯?”老崔一呆。郑学士微微一笑:“若不想夜宿荒郊,就往下挖。我叫你停,你就停!”
“嘚来!”老崔嘴上答应,招呼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拿着随车带的器械,看准了地界吭哧吭哧挖起来,自己肚里可大不以为然,暗笑不止:这老头,还真会装神弄鬼!
大杨实在,扔下鞭子,也埋头挖起来,一边干活一边笑问:“郑老先生,您这是会瞧风水吧?咋能看出地下埋得啥?”郑学士不说话,笑着拾起大杨的鞭子,轻轻抚摸。转身对刘掌柜喊:“刘掌柜的,找到地方了,今儿夜里,咱们就宿在这儿吧。”
“您老真会蒙人!”老崔掐腰嗤笑一声:“难不成,被雪压塌的尖站就在…”话音未落,几个挖雪的伙计们失惊张怪喊起来:“快、快看呐!雪丘下头有塌了的房舍!”
这一喊把大家伙儿都吓呆喽!老崔一个箭步冲过来两眼瞪得铜铃般大小,目不转睛盯着,果然,雪丘被挖开后,露出几间残垣断壁的房舍!里头宽大敞轩,还有不少桌椅板凳、锅台炉灶。细看,有些桌椅翻倒在地,桌上的蜡台和碗盏汤汤水水都结成了冰疙瘩。随着洞口扩大,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儿涌了出来,熏得近前众人气血翻涌,忍不住大吐酸水。大杨捂着鼻子倒退几步,大口喘气问:“老先生,您、您真是活神仙呐!掌柜的,快来看!尖站挖出来啦,确是被大雪压塌,咱们今晚有住的地方喽!”
闻声而来的刘掌柜嘴里不住念佛,早已又惊又喜,看看雪洞里,又瞅瞅郑学士,忍不住抱拳作揖:“哎吆我的学士公!您、您真是活神仙呐!我这儿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世上是没有神仙的!那位老崔兄弟,停!不要再往里挖了。”
早一步踏进去探查的老崔从里头喊:“嘚来!听您的。好家伙,这里桌椅板凳家什齐全,连米面粮油也不缺呢!只是臭烘烘的难闻。真他妈见鬼啦!咋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呢?”
大杨心中一动,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看看稳重的郑学士和一脸欣喜的刘掌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招呼后头伙计,赶紧把车赶过来,帮着老崔一起收拾。
等又忙活了半个多时辰,大家伙儿这才发现,其实这处野地,就是尖站的前院,几处雪丘,压塌了正屋房舍,雪大风急,也不知什么时候废弃了,变得跟四周雪野一般无二。老崔来了兴头,指挥众人先
停好马车,上房顶除雪的除雪,预备被褥,生火做饭,拾掇桌椅。一直快到晚上8点钟,屋外风雪怒号,车、马上都盖了毡子,热气腾腾的粥饭终于出了锅,众人也不拘老少大小,都围坐在锅台四周,借着一丝温暖而明亮的灶火,端着饭碗大口吞咽。头上残损的屋顶砖瓦苫草乱糟糟一片,不时有小片雪花飘荡进来。
郑学士只吃了半碗饭,喝了点热水,就放下筷子,裹着刘掌柜送的大氅沉默不语,仿佛心事重重。丝毫也不在意众人投来崇敬的目光。
“学士公,您老人家真厉害!”老崔端着碗蹲在一旁,伸出右手大拇指冲众人比划着:“幸亏咱们大杨兄弟心善,掌柜的仁慈,救了学士公,不介,就这么一场,连我走南闯北几十年也没遇见过。”
刘掌柜接口笑道:“是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您老,咱们险些没了住处吃喝呢!叫我都不知道说啥好啦!”
“掌柜的,您呐,回京可得好好谢谢学士公呢。我瞧这里还算洁净,今晚咱们歇一晚,明儿上路。不介,我还想都打扫出来,叫兄弟们都有睡觉的地界呢。掌柜的,您说,哪有这么办事呢?这么大的尖站,遇上点雪,人都跑没影儿了!嗐!这才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呢哈哈哈!”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郑学士依然沉默,眨眨眼转脸问老崔:“老崔兄弟不可莽撞除雪打扫。今晚,咱们住不住在这儿还两说着,诸位!”他提高了嗓音:“即便要住,也不可随意走动!一切,还需听我的。不然,祸不旋踵!”
“啥?”老崔被他说的心里顿时不自在,也没听明白什么是“祸不旋踵”。想想他再神,也没出过远门,何况还迷了路困在冰雪道上,只误打误撞挖出个尖站,就得一切听他的?这话好没道理!脸上顿时不自在。
刘掌柜闻言脸上一呆,忙问:“学士公,您这是何意?咱们现在有吃有喝的,外头冰天雪地,瞧您意思,还要上路?”
众人正纳闷这老先生说的啥意思,大杨却问:“郑老先生,您咋知道这雪底下有房舍呢?”这一问,正是大家心中所想,也转了话头。郑学士笑笑说:“这有何难?大凡远途尖站,都有定处。譬如前清的驿站,设在哪儿、中间隔多少路、预备多少马匹人员,全有定数。行商客栈也是如此。只是被大雪覆盖,常人难查罢了。稍懂堪舆的人,查天时、观地脉、听风、品水,不难看出来…”
郑学士侃侃而谈,又举例史书,说乾隆年间朝廷发天兵远征西域准噶尔部,与其奋勇血战,因西域广阔无垠,粮草不济,带兵的将军束手无策之时,只得困守沙漠,兵士们无意中在沙丘下挖出古城,那粮食布帛还都崭新呢。这才挡住了准噶尔骑兵的猛烈冲击,厚集兵力,一举歼之,统一西域。
众人都是些跑长途的汉子,哪懂这些?都听着有趣儿,无不凑过来支棱耳朵听得啧啧称奇,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