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杨跟老崔一路之上处的挺好,从没红过脸,老崔待大杨跟家里小兄弟一样照顾关怀,大杨更是敬佩这位粗壮豪气的老哥哥,没想到一向温厚的老崔能说出这残忍的话,顿时扎的他心里一阵冰疼,也火了,正要反驳,却见大家伙儿有的默默无语,有的脸露嫌弃之色,有的小声嘀咕说他多事儿。更是怒火满胸!
“老崔大哥!我不懂有什么忌讳。咱本来干的就是‘五贱行’,咱干得是贱行,可咱人不下贱!要是他真死了,我二话没有,抬腿跟你走。可这人明明还活着,大冬天仍在这儿活活冻死,我看不下去!我妈从小掰着我手指头说给我:穷帮穷、富帮富,甭管咋样,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哪怕走到天边心也敞亮!您要是怕担上事儿,到时候他死了,本家儿找来我出头承当!要按您说的扔下不管,对不住,我干不出来!”
“你、你个死小子!敢跟我犟嘴!”老崔伸手就是一巴掌,大杨不躲不闪,被狠狠扇了个趔趄。左脸登时肿的老高,老崔又气又急又恨又悔,没想到自己一向看重,机灵稳重听话的大杨当场给他个下不来台,连巴掌抽过去都不躲不闪,更是火冒三丈,跳着脚大骂。
众人赶紧过来拉扯劝和,正没开交处,大杨怀里的倒卧哼哼了两声!老崔见状狠狠啐了一口,这才叹息着过来蹲下,摸了倒卧儿的脉、心口窝,果然,这人没死。
“老崔,到底是咋了?掌柜的醒了,听见这边嚷嚷,叫我问问,没事儿咱们赶紧赶路呐!”一个伙计跑来问。
“咋了?咱们的杨大善人救了个活人!哎,跟掌柜的说声!”老崔起身皱眉琢磨了一会儿,说:“算了,这雷你顶不住,还是我去说吧!你们瞧着干啥呀?!还真看他死在这儿?!快来搭把手!”
一听头儿发话,几个年轻汉子才过来帮大杨把倒卧儿抬起来,抖了抖雪,呼呼啦啦回了车队。
见了惊魂未定的刘掌柜,老崔大杨不免挨了好一顿训斥。这也不怪刘掌柜没善心,二掌柜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鬼事儿,早让他心里做了病,唬的他心惊胆战见风就是雨,今儿刚出来大雪天里碰上这么个陌生倒卧儿,换了谁也心里懊糟生气。大杨是个新手不懂事,难道老崔还不懂事儿?!
话虽如此,毕竟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非是禽兽,就连经商多年精明油滑的刘掌柜也颇懂天理人情,平时在京城赶上灾年还出点儿银子赊粥赊饭,日常也去庙里进香拜佛,不为别的,就为祈求神佛保佑家业平安,赚起钱来心安理得,甭叫老天爷怪罪自己个儿为富不仁,损了阴德。这回猛然要仍下个大活人冻死在路边,他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呢。
骂几声,唉声叹气了一阵,刘掌柜换了脸色,吩咐人拿出个大葫芦,是二掌柜为他预备路途上驱寒的热黄酒。老崔亲自掰开倒卧儿的嘴,灌了几口,就听他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咕噜噜顺着嗓子下去了,大杨拿着鞭子,把倒卧儿的拐杖顺手搁在车厢里,往里观瞧。
老崔嗔怪瞪着大杨,手下没停,拨开倒卧的棉衣顺着前胸给他大力揉搓胸口、脾胃、丹田等处,好一会儿,这人肚里咕噜噜发出一阵阵肠鸣,人也渐渐缓过颜色,从青灰变为蜡黄、再变为淡红,已然是活了过来。
“快拿姜糖来!”刘掌柜道,小伙计递来个漂亮的红漆盒子,刘掌柜取出来放嘴里嚼了一阵,把姜糖沫子塞进那人嘴里,又灌了几口热黄酒冲下去。狭小的车厢里这通忙活,立马升腾起一股热气。老崔擦擦脸上的汗,冲大杨喊:“傻小子,就会惹麻烦!还愣着!快脱下他的鞋,搓他的脚心!”
“啊?搓脚心?”大杨莫名其妙,听出老崔消了火,乐得点点头,伸手脱鞋搓脚。
“哎,大冷天的,也怪可怜见!瞅瞅这脸脏的,老崔,我看,这人不像个庄稼汉呐,你瞧瞧他这手,细皮嫩肉,倒像个拿笔的先生呢。”颇为精明的刘掌柜上下打量倒卧儿。又拿起那根手杖仔细瞅了瞅,嗬!银头雕花的把柄,下头三尺多长的黄杨木浅雕仙山人物杖身通体光润。单凭这手杖也得值个几十大洋,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还真是!掌柜的好眼力。”老崔赞了一句,拉起倒卧的手瞧了瞧,从窗外抓了把雪,在手里搓化了,给倒卧搓干净了脸皮。
大杨手下使劲儿,没几下倒卧的脚心通红暖热,抬头瞧着刘掌柜和老崔给倒卧摆弄脸,不大会儿,露出真容,咦!这人长得还不赖。大概50多岁年纪,瘦长脸、下巴留着花白短须、舒眉朗目,满脸安详平和,断然不像匪人,可见年轻时也是个俊品人物。身穿一件被雪打湿的一裹圆大棉袍,灰府绸裤子。
越看这人,大杨越觉得熟悉,在哪儿见过呢?大杨心中疑团越发浓重。片刻,那人长舒口气,迷迷糊糊睁开眼望了望几人,嘴里喃喃道:“诸、诸位,我、我这是在哪儿?”一口京城官话。
大杨听了这口音腔调陡然一惊,再细打量,忍不住脱口喊道:“我认识你!”
话音刚落,围得一堆人里除了老崔,莫不大惊失色,各色眼神盯着大杨,像是突然瞧见地下钻出来个红毛绿眼的妖怪一样古里古怪。
刘掌柜咧嘴不可思议瞪大杨:“你小子敢情是睡迷瞪了还是吃了迷糊药?!什么话都敢乱说?你认识他?出京好几百里地,这么个荒山野地,碰见这么个倒卧儿,你上哪儿认识去?大杨,我可答应了你们大把头带你出来历练的,你小子可甭跟我这儿装神弄鬼的。”
老崔哈哈大笑劝道:“掌柜的,您甭搭理他!好么!刚才您是没见这小子那劲儿呢,为了这么个倒卧儿,差点跟我翻脸!小子,托老天爷洪福,掌柜的善心,这人已然救活了,咱带着走就是,不多他一张嘴,你不赶紧谢谢掌柜的,编什么瞎话呐,还认识他?你知道他姓啥叫啥?”
大杨脸胀地通红,气呼呼喊:“掌柜的,老崔大哥,我真认识他!”抬头想了想,指着倒卧儿说:“我叫不上名字,可我绝没说假话!这人在京城我见过!呃…这位爷,您说说,是不是见过我?”
倒卧儿先是缓缓扫视了一眼众人,发觉自己还活着,一颗心落了肚,挣扎了坐起来,抱拳作揖团团感谢,说的话又文雅又好听,刘掌柜也寒暄了几句,愈发觉得此人知书达理。听大杨一惊一乍喊,凝神瞅了他一会儿,笑问:“小兄弟,你是…”
“我说您这位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看看这是啥!”大杨顺手举起大鞭子,急眉赤眼问:“想起来没有?头三个月,崇文门外,您拉着我要花银子买我的鞭子,缠磨了好一阵子呢!”
“哦!”那人使不上劲儿,一拍身旁托着他老崔的手又惊又喜,乐得胡子直颤:“真、真是他乡遇故知!可见天不亡我呐!是你啊小兄弟。哎,上苍保佑,不料数月前一面之缘,却应到今天这番劫难喽!也该着我一时不慎,没听老友的箴言,才有此一难,不想遇到了小兄弟和诸位爷!郑某在此给诸位爷行礼!”说话又是拱手作揖,看样子还要磕头,可把刘掌柜吓坏了,示意老崔抓住他,摁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