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因口外的规矩、风土人情和忌讳,跟中原不同,穷山恶水风餐露宿自不必说,就是遇上的盗匪、绿林,跟中原的绿林道也是迥异。更加上沿途山石荒野、荒原草甸绵延不绝,野物精怪就成了比盗匪更加可怕的劫难。所以,一般商家来去此路,都是大队人马结伴而行,一来人多胆壮,二来遇事也能有个照应。即便如此,口内口外所遇艰难险阻,确实是两重天。不少镖行的英雄好汉命丧于此,或成了残疾,折损了英名,口外,便成了当年多数镖师的畏途。
邵大爷把沿途风土人情、山川险阻说的明明白白,又搭着当日奇闻轶事和江湖旧闻,听得大杨时而惊恐时而心焦,时而咋舌时而叹息。心下暗想:这一道儿,还真不平静呢!
大杨跟邵大爷依依惜别,老爷子起身在院里绕了好几圈,心事重重,末了看了看大杨,一瞪眼:“记着,在深山野地,要防生脸儿客!”
“是!大爷,您就擎好吧!”
大杨冲邵大爷抱抱拳,转身离开,刚出了院,里头传来邵大爷的喊声:“小子!一定带好你的鞭子啊!”
“嘚来!忘不了,您老好好在家等着,我给您捎口外烟叶!”大杨上了车,利索一甩手里的大鞭子 “驾!”大车轮咕噜噜转动而去…
十三
自京西北通往张家口的大道上,裹着大棉袄,踩着烂泥的人赶着几十辆大车,缓缓而行,大杨在棉帽子里,露出俩大眼珠,有点气闷,拉下帽子,刺骨的北风割得他鼻子、耳朵生疼,一喘气就是一股白雾喷出,跟仙气儿似得,绕着脖子转悠。
也不知咋回事,大杨收拾好行李,刚跟皮货庄的老板及其他车行哥们汇合了,初冬的天气突然骤冷,下起了大雪,起初大家伙儿都没当回事,等出了西直门几十里,鹅毛般大雪跟筛面般铺天盖地而下,冻得众人抵挡不住,才干净在打尖儿的店里,换了冬装。连皮货庄刘老板都说:“妈呀,这是闹的哪一场?还叫不叫我发财啦!啊?!”
临走,他拜了京城内外好几十座财神庙,本想财神爷必得保佑,不料叫这场雪给搅和啦。大冷天的,又是人吃马喂,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远,哪天能到口外?刘老板整天撅嘴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埋怨个没完,赶车的哥们弟兄,刚出京时那点儿新奇劲儿,早在这鬼天气和刘老板的絮叨中荡然无存。
大杨不太在乎,身强力壮的他,经过在邵大爷家干得那些“活计”,体力猛增,穿着大棉袄、踩着大棉鞋,一天走百十里地,大气不喘,一点儿不累,精神头足着呢!可别人受不了。刘老板见他敦厚老实,能吃苦耐劳,还有眼力见儿,便叫他跟领头的车把式老崔,做助手,一起带着大队前进。
车行里,原先也有规矩,拉座的不拉货,拉货的不拉座,不过这都民国了,兵荒马乱,能挣口嚼裹儿吃就不错,谁还管那些?因而,大杨把自家的车留下,赶得是车行大把头特意给他找的一辆没车厢的平板大车,马还是自家的马,还添了一匹新马,在车后头跟着,轮班替换。
大杨赶车家传,有一套章法,刘老板裹着狐皮坎肩、貂皮大斗篷,窝在车队唯一的座车里,跟在大杨车后头,“咴咴”鼻子里不断喷白气的马匹跟人一样,冻得有些发抖。大家伙低头耷脑,无精打采往前走。
“这天,嘿!真他妈冷!大杨,给我点一袋子!”身材雄壮的老崔鼻音很重嚷嚷,闷闷不乐,他是这次车队临时把头,按说,常在京畿口外这条路上走,对各处山川地理并不陌生,可不知是这场大雪来的突然,还是最近吃酒吃的,老崔老感觉心里突突直跳,像是要发生点儿啥事似的。
大杨颇有眼力见儿,给老崔递过早已塞满烟丝的烟袋锅子,俩人对火点烟。“哎,真么多年,真没想到,这日子口能有这个天气!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这行,跟种地的差不多,靠天吃饭呐!”
“老哥,您见识多,到张家口这一道儿,到底顺不顺?”大杨回身看看一大溜儿车队,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劲儿还没过。
“你小子,打嘴!”老崔嗔怪瞪了他一眼:“咱们这行,走远道的,忌讳多啊,没见大家伙儿都不言语?”
“哦!您多担待,我这不是第一回出远门么嘿嘿。”大杨笑笑。
“你啊,且得学呢!”老崔拿出老大哥样子说:“车行里头有规矩,远途不能叫‘顺不顺’,就跟在渔船上不能说‘翻’字一样,要说通不通,嗐,我也是瞎耽误功夫,告诉你,这条路老哥哥我走了十几年,通!不过…”老崔卖了个关子,神秘笑笑。
“不过啥?”跟车的俩伙计听了,也凑上来听新闻。
“不过,沿途上奇奇怪怪的事儿,可是不老少!也难怪,这一路虽没啥崇山峻岭,可荒山野地不少,你们这些老在京里的人,哪见识过这些个?”
“是嘛!?”一个小伙计忙问:“老哥,我胆小,您可甭吓唬我!”
“吓唬你?!”老崔一瞪眼:“我没闲工夫吓唬你。就说那年,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比这还邪乎呢!我跟着一队蒙古客商,刚从口外进来,嗯,大概齐是上灯的时候,那个风啊,吹得人手脚冰凉,掉进冰窟窿一样!四野白茫茫的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儿,还没到打尖儿的地方,我和几个老哥们正低头冒风往前走,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几个小伙喷着白雾急问。
“野地里,突然传出声小孩哇哇哇大哭的声响!”
“啊?!这、这荒郊野外的,怎么可能!”几人听了大为震惊。老崔得意说:“是啊,我和几个老哥们也是一惊,以为听错了,可一个人听错,还能都听错了?老人们常说,野外莫停,陌生客险!谁也没敢停下,赶车疾走。谁知,那哇哇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等哥几个儿到了打尖儿的地界,准备歇马,有个哥们眼力好,就那么回头一看,‘嗷!’一嗓子吓得当场尿了!”
“他看见啥了?”大杨紧张问。
“看了啥了?嘿嘿,说出来吓死你们!他看见…”老崔刚要说,刘老板在车里待不住了:“嗨!我说老崔!干嘛呢,又瞎叨叨你这陈芝麻烂谷子!快逼上你的乌鸦嘴,都是年轻伙计,这一路道远,甭拿你的邪乎事儿吓唬他们啊。快走吧,再晚,赶不上住店啦。”
“嘚嘚!掌柜的,嘿嘿,这不是闲了打牙磕么。我不说,不说了呵呵。后头的弟兄们,加把劲儿啊,快到尖站啦,有吃有喝有热水泡脚啊!快着!”
大嗓门传出去很远,果然,后头人马顶风冒雪加快了速度。
快到沙城地界,就有这么家老店,白雪皑皑、狂风肆虐,不远处出现了座高门楼、灰瓦房檐的大客店。
那年月,都是土路,泥泞不堪,前清那会儿,还有专为朝廷、各省送奏章、军情急报的驿站、驿道,商家能借点光,走上一段,可民国后,前清的驿站也早随着大清国成了历史。沿途虽荒凉,山野林地绵延不绝,打尖儿住店的倒不少,有些还是带前后左右大跨院,专为给跑远途的大客商预备的“尖店”,这种店铺,自大清年间就有,都是当地土豪财主或有钱有势的富商们自己开设的,即接待少许散客,也接待朝廷钦命的使臣、内外蒙古入京朝贡的王公贵胄,自然,跑远途的车行,是他们的熟客。店家也最喜欢接待这些个远途车队,一次伺候好了,那费用能顶好几个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