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爷一走,大杨心中更犯了嘀咕,先觉得王德胜众人太无礼,吴老二等人不仗义,可这位老爷子的神态,更叫他匪夷所思,江湖门里的事,大杨多多少少听车脚行里的叔叔大爷们聊过,无非也是门户之别森严,都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可这位“神枪邵大爷”,就跟胡同口卖火烧的老头一般无二,难道真是虚有其表,那二十多年都是仗着虚名气混饭吃?
大杨沉默看看手里的大鞭子,猛然想到那天邵大爷说:这赶车的大鞭子不错。可哪儿不错呢?大杨到底也没看出来,又想到那日在家说起有人要买他手里的鞭子,母亲惊慌的表情,更觉诧异。
半晌,大杨灵机一动,找了个买火烧的,买了俩火烧揣起来,拉马车悄悄又回了德胜门外,邵大爷院外,在墙根儿地下一蹲,要夜探邵大爷虚实,顺便问问这根鞭子来由。
快到半夜了,九门早已关闭,大杨窝在这里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忽闻院里开门声,大杨一激灵,手拿鞭子起身,悄悄爬上外墙,往里观瞧。
周围夜深人静,月明星稀,远远传来几声狗叫。
邵大爷瘦小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十分孤寂,一身玄色短打扮,脚下换了薄底儿短靴,一扫白天的邋遢,俩小绿豆眼精光四射,如古井般闪烁深邃而明亮光芒,手里端着个红漆盘,里头是一壶茉莉双熏、一个茶杯,一碟蜜麻花、一碟炉缸。轻轻搁在青石桌上。邵大爷在院里大踏步遛了几趟,借着月色,长舒了几口气,踢踢腿弯弯腰,垫步拧身忽然一纵五尺多高,来了个大鹏展翅!那叫个利索、漂亮!
惊得墙头的大杨差点掉下去。
再看邵大爷稳住气息,如鸿毛一样飘落在地,双手微曲,身形伏低,出掌揉绵欲断似连、力道迅猛,宛如江中游水却下盘沉稳,跳跃换掌带着绵绵不断的后续之力,恍如高山大川中的激流瀑布,汹涌雄厚而迟缓不绝,抓、托、缠、扳、搅、插、点招式短小连绵。十几招打下来,看得大杨如痴如醉,再想不到这是什么功夫。
不多会儿,邵大爷立身收招,微微点头,一个箭步窜过去,拿起了角落里的大枪!
手一沾枪,邵大爷双眼猛睁,眼眸中迸射出两道光芒,冷森森亮晶晶,略微冷笑,一提气“嗖!”飞跃到院中间,气势雄伟,如山岳耸立。
“扑棱!”双手一甩,褪色的红缨子上仿佛未干的血迹昭示了往日的凶利和威武,突突直颤的枪尖在月光下带出几丝冷艳雪亮,杀气迸发!一个“单尖指路”打出一线光华,迅疾便是风雷电掣金蛇狂舞,大力搅动弯腰窜蹦,手中大枪随心所欲,与之融为一体,上下翻飞宛如游龙深处利爪或是翱翔于九天,或潜伏深渊,招招点点,杀气四溢。邵大爷身影越来越快,光影环绕,敏捷灵动,勇猛矫健,人枪合一,刹那间满院银光闪闪团团绵绵,拦、拿、滑、扎、撩、挑、绞,煞是惊人,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口气把三十六路子龙枪刺下来,收枪在手,颤手上下抚摸这支跟了他数十年的大枪,邵大爷仰天望着头顶星星点点的群星朗月,长叹一声,想起当年驰骋大漠荒丘的威风,微微一笑:“不传!就是不传!”
话音未落,邵大爷耳音一扫,知道墙头有异,也不说话,大踏步把枪搁在兵器架子上,坐了石凳,端起茶杯,小绿豆眼又慢慢阖上。心惊胆颤的大杨趴在墙头简直傻了!不错!他明白了,那日在天坛,就是这老头出手狠狠教训了假洋鬼子,根本不是今儿王德胜他们说的什么王大师,就是这位真人不露相的邵大爷!
大杨心里痒痒,想跟邵大爷学几招,顺便问问家里这根鞭子来历。耳中就听“呼!”一声罡风激射而来,半空里一块黑乎乎的玩意快如闪电到了他脸前,大杨“哎呀!”惨叫一声,一张嘴,“噗”不知啥玩意正打在他舌头上,没等他叫疼呢,一道身影犹如鬼魅猛然出现,大杨就觉得脖领子被揪住,身子顿时飞起,像跟烂木头似得被扔进了院!
“干什么呢!”邵大爷冷哼一声,立身端起茶杯紧紧盯住大杨:“你小子懂不懂规矩?!晚上爬墙头?若不是知道你底细,今儿我非得废了你!”
大杨就地一咕噜坐起身,还迷糊呢。半晌想说啥,嘴里还塞着东西呢,轻轻一咬,甜润清爽,原来是块炉缸点心。他不含糊,咀嚼几下咽下去,还舔舔舌头,起来冲邵大爷一抱拳:“师父,哦不,邵大爷!我、我是赶车的,那天在天坛擂台…”
“坐下说!”
“是!”
一老一少对坐,一壶茉莉双熏在寂静夜里散发出淡然恒永的香醇,邵大爷给大杨递了一杯,自己慢慢品味其中的深沉滋味,深入古井办的眼眸打量对面身高马大捧着茶杯忐忑不安的大杨。
“吃,还有呢!”点心碟子被推到大杨面前。大杨嘿嘿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抿抿嘴。他早饿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俩烧饼还不够他半天的饭量呢,刚才被邵大爷卓绝的功夫惊呆了,又被麻袋一样扔进来,还跟老爷子对坐喝茶,惊喜交加,肠胃早饿得咕咕叫。大杨也见外,喝口茶,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不多会儿风卷残云,俩碟子都空了。
“吃饱了么?”邵大爷掏出烟袋锅子,半阖了眼问。
“呃…吃饱了。大爷,我想问一句,您…”
“吃饱了赶紧回家睡觉去!今晚你也没瞧见我,我也没瞧见你。走吧。”邵大爷缓缓吐出口烟,下了逐客令。
大杨挺意外,他以为邵大爷得大怒,狠狠揍他一场,谁知说了这么两句淡话。什么叫:你没瞧见我,我没瞧见你?
月色很亮,几丝微风吹过,十分舒爽。淡淡的烟味传进大杨的鼻子,不是他爹杨爷抽得便宜的关东叶子。看来,邵大爷不想让人知道那天他教训了假洋鬼子、他的卓绝武艺、他的过往的一切,也不想跟任何外人打连连。
大杨心里一沉,有点臊眉耷眼。站起来缓缓往外走,小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快到门口了,他提了气,回身猛然“噗通”对着邵大爷直挺挺跪了下去。
邵大爷慢慢享受吞云吐雾带来的闲适,仿佛没瞧见大杨,也不说话。一袋烟过去,磕了磕烟袋,邵大爷叹口气,背了手走过来:“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大小伙子也不怕人笑话!”
“我、我想跟你学艺!我想拜您为师!邵大爷,您就收了我吧!”说话不要命似得“嗵嗵”叩头不止。倒把邵大爷惹笑了:“还没过年呢,没给你预备压岁钱!快起来吧!”顺手一提大杨胳膊肘,高大的大杨像小孩儿似得被提溜起来喽。
看看脑门黢青肿了的大杨,邵大爷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小子是任事儿不懂啊。按说,我该谢谢你,那天是你那鞭子给劲儿,不介,我也不能叫假洋鬼子尝尝咱老中国的功夫。不过,我不收徒弟,也不传武艺!”
大杨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抬头问:“邵大爷,您是不是瞧不上我?我没银子给您,可我有使不完的劲儿!除了赶大车,我能帮您挑水、扫院子、归置房子、跑腿买东西,不信您瞅瞅!”大杨四处一打量,盯住方才坐的石凳子,一个箭步窜过去,扎扎腰带,屈膝运气双手抱住石凳子,稳稳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