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镖,已然没有饭吃,就此歇了业。 谁不晓得头二十年里的邵大爷,干净利索、精明稳重、矮小硬挺,可是,现在他歇业了,不再授徒,也不再收徒,镖局前头叫人改了酱菜铺子、五粮行,后院青砖灰瓦五间大屋,他自己住着,养了些鸡鸭、鸽子,两旁的刀剑架子上早落满灰土,生了锈,没人修理,慢慢烂成废铁。只有墙根地下,竖立这那根伴随他数十年之久的大枪,锃亮的枪头一尺多长,紫红的缨子没了颜色,每到夜里,邵大爷沏一壶香片儿,从上到下轻轻抚摸这挺拔梆硬的身姿,追忆当年繁华岁月时的英豪与快意,热血与勇武,然后长长叹口气,坐在青石凳子上喝茶。喝足了茶,邵大爷杀一杀裤带,抡起大枪,扎、挑、点、刺,呼呼生风闪展腾挪,借了月色再做一回“总镖头”,让这支大枪再多活几年。
而白天,他从不张嘴谈武艺和往事,脸上的老年斑加上含蓄的微笑,任谁也瞧不出他的杀气。
可他的徒弟们,对邵大爷这种作为,就不那么乐意了。他们还时常来找他,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壮小伙儿,又穷又壮,走路晃着膀子,鼓着腮帮,都跟邵大爷学过几年,都会点跟头把式,比街面上混混们那三脚猫四门狗的功夫,强不少呢。可是没地方去用呐。有的在天桥跤场子挂上号,三天五日的去摔几跤,赢了呢,总有点彩头,能买点吃食;有的去庙会、天桥、天坛画圈儿摆摊子,练个三拳两腿,耍几套家伙,附带卖点大力丸捂得,也能混个三吊两吊的;还有的实在转磨不开,只得去了火车站,扛大个,在大把头下面低头哈腰陪小心说好话,挣点就不去了—邵大爷的徒弟,实在丢不起这人呐!
老北京练武艺的人,穷归穷,脸面比性命要紧。那会儿,啥都便宜,能卖把子力气,像大杨似得赶大车,也能混个肚儿圆。可他们不成,肚量大,也得吃稍好点,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他们是邵大爷的徒弟,虽然邵大爷现而今不怎么承认,可江湖道上都挂过号,能拉上蔓的,就这么穷对付,谁也受不了。有时候没钱了,去找邵大爷,老爷子不含糊,多少不拘,从不让他们空着手走,可要问一点功夫、武林上的事儿,面谈,老爷子不是糊弄过去,就是把他们赶出去。
一来二去,小徒弟们瞧着其他各武林宗门的师父们带着徒弟吃香喝辣,走拳聚会,即便学不了多少武艺,名气大了去喽,心里这拧巴劲儿,就更甭提了。
这不,四九城一传说是邵大爷大怒之下,使绝技狠狠教训了擂台上的假洋鬼子,更有得吹了,四处招摇过市、到处吹嘘,把邵大爷吹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什么“隔山打牛”、“沾衣十八跌”、“大力鹰爪功”“蝎子到爬城”胡天海地,也不管其他宗门听了咋样,本就受了假洋鬼子鸟气的其他宗门不乐意啦:吹得也太邪乎啦,我们祖师爷那点本事,全他妈叫你师父学去了?以后我们吃什么?!因此,不少宗门的徒弟,没少来找事儿打架。
打架他们才不怕,打大了才好。邵大爷的小徒弟们心里有数:吹得这么厉害,一是叫四九城的老少爷们知道,“神枪邵大爷”虎倒威风还在,他们做徒弟的武艺,都得过高人的真传,是真玩意儿;二是真有人不服气找上门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于是吹得更厉害喽,“隔山打牛”、“沾衣十八跌”、“大力鹰爪功”“蝎子到爬城”他们谁也没见过,但说着说着,他们自己也就越来越相信,最后全成了真的!
看来,骗自己比骗别人,容易。
大杨也惦记着邵大爷,倒不是他有闲工夫撂下生意,不挣嚼裹儿,想学武艺。这位邵大爷那日在天坛亮了亮武艺,实在惊人,还有,则是他用的是大杨家传的大鞭子。
这鞭子到底是啥玩意儿?有人要买,有人说是个“好物件”,大杨心里犯了嘀咕,瞒着家里,想弄清楚喽。市面上听得多了,他越发想拜会拜会这位邵大爷,瞧瞧是不是那天见得老头。可自己一个赶大车的,颠颠儿跑去见人家邵大爷,不是那么会儿事,也别说,正巧,这天叫大杨遇上了件巧事。
这日路过天桥,听着里面咋咋呼呼声特响,破锣似得喊:“老少爷们!咱不是卖艺的,拳脚功夫会几套,西口外走过镖,北口外会过绿林里的朋友!”几个短打扮的棒小伙,围着中间这位爷,三十出头年纪,黢青的头,脑门锃亮,穿一件小褂,大带扎腰,脚下一双踢死牛靴子,正满口吐沫星子横飞撇嘴吹嘘呢。
“我吴老二,不是卖艺的,现在闲着没事儿,玩几套拳脚,给大家瞅瞅,您有练武的爱下来玩玩,您赏脸,吴老二奉陪!不为别的,以武会友。我老师,就是德胜门外神枪邵大爷,玩意儿地道!威名远镇!上回在天坛打擂,假洋鬼子打遍京师武林没对手,咋样?被我老师三下五除二打了个筋骨碎裂!这就是本事!有没有下来跟我玩玩的?哪位?来么!”
吴老二嗓门真大,一个圈子被围得里外三层,老少爷们瞧着他浑身的嘎达肉,本来就眼晕,一听是打败假洋鬼子邵大爷的徒弟,无不悚然变色,啧啧称奇。鼓掌叫好声振寰宇。
大杨停下车,也踮脚往里观瞧。吴老二几人不含糊,踢腿挥拳有模有样,呼呼生风,“好!”不少人叫起了好,随之掏出钱散碎银钱,往里扔。
叮叮当当的钱币落了一大片,吴老二手里托着柄钢刀,横刀在胸,乐得鼻子发亮,喜笑颜开:“多谢诸位爷赏脸啦!多谢!我代我师父…”
“好是好,可不他妈够味儿啊!”一个冰冷带点嘲讽声音窜入耳轮,众人愣住,场子外头呼啦啦进来三个彪形大汉,一色玄色短打扮,挺着胸脯气势汹汹,为首的是个四十出头高大汉子。
“你说啥?!”吴老二眼眉倒竖,二目圆瞪。
“我说,你他妈不、够、味儿!”高大汉子双手叉腰,露出精铜板带,仰头撇嘴眼漏凶光。
“你敢骂老子?!你知道我…”
“哈哈哈哈…知道!你师父不就是邵宗祥么?!那老棺材瓤子还他妈没死呢?!诸位!”高大汉子一抱拳:“您诸位爷心明眼亮!甭听这帮小子胡说八道,那日打擂,分明是我们王大师暗中出手干了假洋鬼子,却被这帮小子冒了邵宗祥的名,跟老子们抢饭吃?反了你们!今儿老子们是来踢场子的!你不是邵宗祥的徒弟吗?来,咱哥俩过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