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很欣慰,自己个这辈子遇上个好男人,知疼知热忠义厚道,生了个好儿子,孝顺仁义,善良懂礼。多年前的那桩旧恨,早就叫她忘怀了,碰着有好事儿的问询,四姑娘也只一笑而过,从来不像其他老娘们一样叨叨个没完。
大清国都亡了,找谁报仇去?日子苦?现而今,谁家日子不苦?哎,看看疯癫杨爷时好时不好,总算是个大活人,儿子又渐渐长大能支撑家了,还有啥不知足呢?
“妈!妈!我回来啦!”
四姑娘听见喊声,立即浮现出欢喜的笑。大门哗啦推开,一辆大车慢慢驶进来,前头那匹大青马撒欢儿“咴儿咴儿”直叫,轻松扬蹄,好像跟四姑娘打招呼。后头进来个黑大个儿,摘下破草帽,顺手把赶车的大鞭子扔到车上,把车拉到马号里拴好,喂了料,脱了灰塌塌的汗衫,光了脊梁在水盆里又擦又洗,末了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喝下去,精精神神在院里转了一圈,这才从车厢拿了包东西跑过来,轻轻蹲下,跟献宝似得:“妈,您瞧,嗬,今儿多赚了2吊!我买的半空儿,给我爸下酒呢。”
四姑娘瞧着浓眉大眼的儿子,看了十八年了,越看越看不够,她怎么也想不到,小鸡仔一样的娃娃,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眼前这条黑大汉。一对抹子眉,比墨汁还黑。大环眼透着精气神十足,黑黝黝的国字脸十分英武,嘴唇上还带着淡淡的青软胡须,头发短而硬,连这副大高个、大身板、宽肩膀粗腰身,浑身嘎达肉,都跟他爸爸杨爷仿佛一个模子变出来的,只是说话大嗓门带点嗡嗡闷响。
“又喝凉水!”四姑娘嗔怪而喜悦得回过神说:“当心喝多了闹肚子。屋里有给你冷得开水。快去喝点儿。”
“凉水怕啥?”儿子满不在乎,咧嘴大笑:“听外头人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您瞧,我十八了,正火力壮呢哈哈。妈,您快尝尝,今儿的半空炒得可香了,我打永定门里买的,还热乎呢。”
“胡说,年轻不小心,年老了才做病呢。傻小子,你啊,甭听外头人瞎咧咧。有那钱,多买点儿棒子面,买这些玩意儿做什么?”话虽这样说,四姑娘捏了一个花生仁放进嘴里,微笑品味焦香四溢的味道。
“咦,这您就不知道吧?”儿子凑过来:“我爸上回比划了老半天,又是叫又是嚷,我才明白,敢情他老人家是想吃半空儿了哈哈。您说逗不逗?今儿正遇上一个卖的,人家还多饶了我一大把呢。您晌午吃了没?”
“你啊,就惯着你爸吧。锅里还半锅粥,窝头在炉子上呢。今儿这活不得闲,没做别的,你快去街口叫你爸回来吃饭。”
“嘚来!妈,您快歇歇。我给您捶捶。”说着话他做张做智在后头给老娘一通捏把肩膀,疼的四姑娘哭笑不得:“傻小子,快挺下!你这孝心妈领了,那么大劲儿,谁受得了。快去叫你爸。窝头凉了就不好吃了。”
儿子蹦跳着出门了,四姑娘被儿子捏把一顿,起身用围裙擦擦手,仰着脸笑了。
别看儿子十八了,懂事仁义,可连个名儿还没有呢。老京城起名,小时候叫个狗剩、二丫头、马驹子、驴头、铁蛋,为的是多少辈子传下的规矩,小孩名字丑,阎王爷瞧不上,能长寿。长到十五六岁,就得有个大名,所谓“官名”了。不过这大名,非得嫡系长辈,爷爷爸爸能起,或者请有学问的给起个有吉祥涵义的名字。然杨爷疯癫日久,自己又是不识字的睁眼瞎,老街旧邻们又没学问,就这么一直耽误了。
所以,对杨爷的儿子,有的看他个头高,有叫“大杨”的;有的叫他小名“铁柱”的,还有的叫他“杨大个儿”他也答应。这么一来二去,反倒省了他的大名。
四姑娘一直叫他“傻小子”,她心里有数,家里穷,跟他爸一样,也早成不了亲,等哪天成亲娶媳妇,再请人给儿子取个大名不迟。
大杨甩开两条大长腿,眨眼就到了西街口,一群老头在哪儿下棋呢。看看杨爷没在,大杨转念一想,去了离此二里地远近,临近郊外的野地。
几棵挺拔茂盛的大槐树下,孤零零耸立了个小土包,一个有点驼背、头发花白的汉子,盘腿坐在地下,嘴里叼着那支晶莹剔透的玻璃翠烟袋锅,静静凝视土包,烟袋锅里的烟丝忽明忽暗,散发一股股清淡的香气。
“爸。”
杨爷回过头,细密的皱纹和晦暗粗糙的皮肤,显得格外衰老,瞅瞅冲大步过来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喜悦。挥挥手里的烟袋,想站起来,断过的腿使不上劲儿,身子一趔趄。被儿子的大手稳稳搀住。
“爸,您怎么又一人跑来这儿?”大杨蹲下给老爹掸土。“啊…啊…”杨爷张着大嘴呜呜作响,指了指坟包,比划了个大马头。大杨笑了:“还没到清明呢,您呐,心里多疼疼自己个儿,那匹老马要是知道您这么记挂它,早托生个小孩,生在咱家喽!”
杨爷笑的皱纹攒成团,不轻不重给了儿子一拳。推开儿子搀扶,背着手,一瘸一拐往回走,大杨觉得奇怪,每次老爹来家里那匹拉车的老马坟前,精神头都健旺好几天,看看杨爷走远了,大杨赶紧跟上。
到了家,四姑娘早热好了饭菜。桌上摆了一碟大腌萝卜、一碟酱油拌虾皮、一碟咸菜,三大碗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熬得金黄喷香,大杨买的半空儿,放在当中间,杨爷由着媳妇伺候擦了手,钻到柜子里寻摸半天,四姑娘笑道:“你那酒盅子早摆桌上啦,上那儿乱翻个什么劲儿!”
杨爷嗯嗯两声,看见酒瓶酒盅,又见一大包半空儿,更是喜上眉梢,小孩儿似得跳了几步。嘴里哇哇乱叫,拉着儿子不松手。
大杨照顾小孩似得给杨爷剥了一堆憋壳花生仁,等杨爷“吱”一口酒喝下去,捡了个花生仁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嚼得很香,这才拿了个大窝头,“吭哧”一口,呼噜噜喝起了粥。
“慢点吃,吃口咸菜就着!还有呢!你们爷俩儿,一个能喝,一个能吃。”四姑娘边吃边看,不时给杨爷擦嘴。
“娘,我爸吃的挺香呢。”
“那是,见天儿萝卜咸菜,咸菜萝卜的,你爸爸原先也吃过见过呢。儿啊,城里最近咋样?听见说外头打仗,咱们京城这边还好。有什么消息,你可赶紧说。你奶奶活着那时候,就怕打仗。哎,这大清国都亡了多少年喽,还是饶世界不太平。”四姑娘咬了口窝头,皱了眉。
“您管那些个呢!”大杨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萝卜,啧啧称赞:“妈,还是您腌的够味儿。我今儿还听见说呢,城里那些大人老爷们,都过的好着呢。啥事没有。天坛,您知道天坛么?”
“那谁不知道?不是原先皇上祭天的地界?咱四九城谁不知道。你以为你妈没见过世面呢。”
“不是!”大杨拉长了声,笑嘻嘻说 :“天坛早成游乐场啦,您还念叨哪年的黄历呢?里头玩的东西可多喽,跟天桥不差什么。为啥说这仗没事儿?我今儿听见说,不知北洋那个衙门的大老爷,请了个外国大力士,说是东西洋各国打过不少高手,最近在天坛摆下擂台,要会会咱们京城武林!好家伙,满城都嚷嚷动了,不少衙门还过去帮着搭台子,您说,若是真打大仗,这帮人忙活这事儿干啥?”
“嗯,也是。嗐!洋人欺负咱们多少年啦,打庚子年,你爸爸…”四姑娘刚说一句,被儿子眼神打断。
“嘚,不说了。快吃。”
“妈。我还想去瞧瞧呢,听说京城各大门派,老少爷们知道这信儿,都怒了,要干那洋毛子一顿。”
一听这话,正对着花生仁使劲儿的杨爷猛然一愣,张大嘴比比划划开始呜呜。一看这情景,娘俩知道,坏喽,杨爷要犯病。赶紧给他撤了酒,喂水喂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