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错,老太太吃饱了,摁着李总管胳膊,下车来随意散散步,四周的山里人挺热情,老太太也不腼腆,对着大家伙儿微笑,溜达到杨爷跟前儿,看他吃的香,笑了:“孩儿啊,你倒好胃口!昨儿一夜可够你受的!前头咱们见了官儿,我好好赏赏你!”
“大妈,您这说哪里话,我就干这行嘛,卖力气的吃得多嘿嘿!原先远道儿,也碰上过,您呐,就安心啵,这有了人家的地方,就平稳多喽。”杨爷吃了俩鸡蛋,意犹未尽舔舔嘴,笑道:“我瞧着,这镇上,得有个管事儿的捂得,那些伙计、兵丁们没吃的,咱们找着管事儿的,跟他打个商量。”
“嗯,这话很是!小李子,快去找!孩子,我瞧你还没吃饱吧?”
一听这话,小张儿飞跑而去。
“嘿嘿,打小我就能吃,我娘蒸的大窝头,我一顿能吃五个。家里穷,省下些细粮就给我娘吃了。平时棒子面窝头就成嘿嘿。”
“好孩子!有这颗孝心,就是你的福。等咱娘们走顺了,我派人回去接你娘吧?接来跟咱一起享福”老太太一脸慈祥的笑,脸上的皱纹都闪着光,杨爷心里一热,暗笑:“享福?这老太太真能说大话!还是等逃到安静地方再说吧!”
俩人正聊得热乎,果然找了镇上管事儿的来,正在大吃的众人远远瞧着个须发皆白,一声蓝布大褂,白袜布鞋的老头,脖子下挂着水晶石老花镜,头上一顶小瓜皮帽,举着个长管旱烟袋缓缓而来。
“老祖宗,这是镇长,姓王。”小张儿抹了一把汗。
那老头真稳当,迈着四方步背着手缓步而来,到了近处,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一大堆人,撇撇嘴,越过吃了鸡蛋噎得打嗝儿的大少爷,直眉瞪眼看看老太太,挥了一下旱烟袋问:“这位老夫人有礼啦,你们这是打哪儿逃难来的?”
“嘿!你直眉瞪眼看够了没!乱瞧什么呢?低头!”崔管事呵斥道。
老太太嗔怪斜了一眼崔管事,面带微笑:“这位老人家,我们是打京城来的。路过贵地,想求个方便。”
“低头?低什么头?”老头撅了白胡子不理老太太,对崔管事说:“架子还不小?跑到这儿装大爷来啦?也不瞧瞧是啥地界呢!”
“你!”
杨爷赶紧起身,说了一车好话,才把老头儿摩挲顺了,见老头举着烟袋,杨爷赶紧打火儿给他点烟,抽了几口,老头慢条斯理儿说:“我得问清楚嘛,你那小伙计说来了贵人,嗐,这年月,贵人满天飞。我知道哪个是真的?前几个月来了队官兵,张嘴就要1千石粮食,也没文书关防,不给就纵兵抢劫,伤了我们好些人呢!”
“大爷,您息怒,这是我大妈,确是打京城逃难来的一大家子,山不亲水亲,都是老百姓,赶上这灾年来,您多担待!”
要说 ,世路上就是这样,不会说的把话说反了,会说的把话说圆了。杨爷虽然敦厚,毕竟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地方虽小,山高皇帝远,一镇之长就是天!崔管事那套,在城里用的上,这儿可玩不转。
老头儿见这帮人确实挺惨,人困马乏,赶上杨爷会说话,想了想道:“这么办,你们这些伙计到打谷场上歇息,我帮你们张罗些粮食,有井水,自己打自己喝,银子你们能出多少算多少,也算我老汉积德啦,几位主人,跟我回家里歇息吧。”
这话一说,兵丁们差点欢呼雀跃喽。老头儿在这儿挺有威望,挥手叫过几个本地汉子,吩咐下去各处讨要粮食米面,记账算钱,做熟了送到那边,一面吩咐人领着下头散兵游勇去那边喝水歇息,一面背了手,十分悠闲领着老太太他们去家里。
十
老头的家,在镇东头,门外几颗大柳树,一所乡间不多见的青砖院落,高大的门楼,门外青石拴马桩、上马石皆备,树下几个总角的小孩儿一身裹的粗布大褂,跑来跑去皮猴子似得玩得十分高兴。
院子不太合格局,没有倒座房,正房五大间,左右各四间,院里收拾的纤尘不染,一根草棍也无,一边堆着几堆拆伙垛,西跨院里驴马叫声嗷嗷的,仿佛是个牲畜院,一个老妈妈正在院里洗衣服,几只鸟在梧桐树上叽叽喳喳欢快鸣叫,一片安谧温馨。
杨爷爱马,想去溜溜,可这会儿,老头以为他是个管事儿的,当家老太太也不肯放他去,便吩咐小张派人去伺候牲口,留下杨爷陪着说话。
老头挺大方,派人在院里摆了些粗木桌椅,请众人坐了,叫老伴沏茶倒水,端了几盘果子来,瞧见老太太端着水烟袋,自己也微笑着拿出一个云白铜的,稳稳坐下,喝茶抽烟。
不多会儿,镇上几个管事的来报,粮食米面菜果都送到打谷场上,安排伙计兵丁们吃饭呢,可瞧着人太多,饭不够吃。
“那没什么,”老头吹了口纸楣子,咕噜噜抽了半袋,思索道:“镇上再凑点,剩下都是我的,叫几个小子上这儿来,从后院再抬四石粮食去,加上两石玉米面,别的不敢说,窝头饼子管够。”
杨爷端了碗香喷喷的茉莉花茶吸溜着,一瞧老头做派,真不愧是个能拿事的镇长,看着家居,满富足。
老太太闻言感概又感激,忙道谢,眼光可被桌上的花生、大枣、山楂、饽饽点心吸引了,李总管一面道谢,一面给老太太递果子。
“哎,你们只要不是匪人就好哇,咱们这山里穷是穷点,靠天吃饭,老天爷保佑着,总有碗饭吃,比不得你们城里。天灾人祸,逃难到此,一顿饱饭咱们还能帮衬,再说,既然是城里来的贵人们,总也不会叫咱们为难,等完了事儿随便赏下点什么,也就是喽。”老头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杨爷点点头,挺佩服。
李总管陪笑道:“您老是菩萨心肠,祈求上天保佑您多福多寿吧。”
“多福多寿不敢说,快80啦,管着这一亩三分地,只要给朝廷交足了税,大家伙能吃个半饱就得。赶上年景好,请个戏班子唱曲儿的来耍耍,大家乐呵乐呵,就少骂我几句呵呵。”
老头挺豁达,大家听了都笑。一面让着大家吃花生红枣山楂,老头问:“您诸位说打京城来,前阵子州里传下话来,说北京城里闹腾的挺厉害,又是洋鬼子又是义和拳的,这会儿到底怎么啦?”
不提这话还好,一说起来,老太太第一个撑不住,眼泪汪汪就要往下掉,大少爷也唉声叹气,可当着主家儿,还不好哭,半晌,崔管事抹抹满脸热汗,捡着能说的说了一番,听得老头连连叹息。
“说是天灾,还是人祸!不瞒诸位,我还是道光末年的老秀才呢,考了多少次,也没赚下个举人,年纪大了也就算了。在里山旮旯里聊度残生,外头客商们来来往往,常说今年不祥当,什么闰八月起刀兵,看来也是真的。不过我想,圣人的书上说察天人之分,观道命之异,人道既天道,总归是朝廷处置不当,才酿成如此剧祸,不然,事起之时,早着手消大难于萌芽,哪能到得这步田地?”
悔恨交加的老太太深深点头,泪眼婆娑:“就是您老这话!唉,这才是老成厚道之言。这一路来遇了多少艰难,沿路的官儿跑的跑散的散,好容易在您这儿才吃上顿饱饭。”
“您过奖,看您也是大家子的当家人,管个家也不容易呐。何况一个国呢?只要不瞎折腾,老百姓有碗饭吃,总错不了。王德如风、民德如草,上头刮什么风,下头就往哪边飘,只要不刮乱风暴风,安安稳稳和气致祥,日子还能过差了?”
一番言浅意深的话,听得众人连连点头,尤其是老太太和大少爷,感概不已。崔管事爱显摆,好充能的,便把昨晚荒村遇精怪如何逃脱的事儿说了,指着杨爷说:“我们这家子,亏得这位老哥,不介,今儿说不定在哪儿呢!”
“什么?你、你们打那荒、荒村过来?!”老头手里的水烟袋叮当落地,猛然睁大了眼,勃然变色,嘴唇苍白脸色发青,一下跳起来退后几步大白天见了鬼似得死死盯住众人!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啦?”老伴儿用围裙擦着手踮着小脚疑惑地出了屋,看老头抖得体若筛糠,众人面面相觑,老伴儿赶紧扶住老头。
老头张大了嘴,呜呜呀呀说了一顿谁也听不懂的话,末了,指着杨爷众人哆嗦着一脸死相:“他们、他们是鬼!”
这大天白日的,老头一番话不仅把老伴儿吓得面无人色,惊恐望着众人不知所措,连老太太大少爷一行人也如凉水浇头一脑袋懵了。
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解释,崔管事的一听这话有点生气,过来一把抓住老头:“嗨你这人,怎么平白无故说这丧气话诬赖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