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爷呸地吐口唾沫,搓搓手有点慌乱。崔管事更慌:“爷们,方才你问我怎么不打水,您瞧,这水谁敢用?我担心,井里有啥不干净的玩意儿!”
“这可不好说!”杨爷提了心,鼓着嘴嘀咕:“这会儿乱成这样,深山野林里这么个荒村,可别有什么古怪。”
“是啊!”崔管事拍了拍他肩头:“您常在外头走,比我们见识的多。别的我不怕,咱们都有功夫,就怕有个什么,吓坏了我们老祖宗和大少爷。哎,这井还没啥,您跟我来!”
俩人往前走了几步,杨爷这才发觉,后院东西厢房塌了,正屋还在,屋檐上头几尺高的荒草随风摇摆,山墙都快塌了,里头黑洞洞地。崔管事小声说:“您瞧,里面是个啥?”
杨爷背着手提溜大鞭子刚要进,崔管事拉住他,带点诡秘:“您可别进,先看看。”,这番鬼鬼祟祟的样子,叫杨爷更有点心惊。揉揉眼,往里细瞧。
屋里破陋地地方射进几丝惨淡的夕阳,地下也是碎石凌乱,积尘老高,角落里蛛网层层叠叠,中间是个硕大的物件,带棱带角,半人多高,一人多长,杨爷目光扫了几次,猛然惊呼一声:“啊!”
原来,是口硕大的黑漆棺材!
身高马大的崔管事紧紧拉着杨爷胳膊,手掌冰凉,吸着凉气,饶是见多识广的杨爷,也被吓住了。堂屋里放棺材,这他娘是什么讲究?杨爷对民间杂七杂八的事儿,略知一二,在京畿一带,有些个富商大贾,家里有老人的,倒是有这么个说法:在老人六十花甲过后,家里在棺材铺买一口大棺材,预备下,一般的松木、柏木,高级点的杉木十三圆,再高级的就是一般楠木,像阴沉木、金丝楠,那都得是亲王和皇室大内才能用。单说民间大户人家,等老人每过一次生日,就花钱雇油漆匠人,把大棺材上一道大漆,描一遍金彩,京城里的匠人呢,也爱接这种活计,除了本家给的钱多,还有个“增福增寿”的意思在内。这口棺材,就叫“寿材。”,也是匠人么行善积德的好事。
然而,这种棺材,绝不会收存在自己家里,再是“寿材”,本家也忌讳,大多数,都寄存在京城各大寺庙偏院里,一是庙里守着佛祖,百无禁忌,二是和尚们能收个寄存费,按年头结算,三是本家也乐意、安心,老话不是说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也不怕他们把棺材弄坏或是偷卖了。
不仅民间,后来连各王府公府的亲王贵胄,也是这么办,因而清朝历代,北京城内外各大寺庙,都有这种“生意”。只有大内的规矩单论。
一旦哪天本家老人去世了,不用慌里慌张当场去买棺材,叫下人们用大车直接去庙里把棺材拉到家里,开罩,再上最后一遍漆,进行小殓大殓,就可以办丧事了,丧事要请念经的和尚,也得在存放棺材的庙里去请,沸水不流外人田,这也是老规矩。
那么棺材铺为什么不能寄存、更不能退货拉回棺材铺呢?此乃行里忌讳:北京城里的棺材铺自明朝以来,就有这么个规矩,也不知谁家定的。其中,还有个小故事,流传很广。
说得是大清康熙年间,两江总督嘎礼,在江南官场开科取士时,犯了案,买卖功名。这场科场舞弊大案,是顺治到康熙中年,数十年来出的最大一案,江苏巡抚张伯行跟嘎礼互相参奏对方,因案情重大,圣祖康熙爷派了两拨钦差大臣,前去江宁查案,官场腐败官官相护由来已久,嘎礼又是满洲大臣,他八十岁的老娘,还是康熙爷幼年的乳母,因此,到了也没查清楚,两拨大臣回来跟康熙爷糊里糊涂说了一顿,令早已通过江宁织造曹寅秘密监视官场的康熙爷勃然大怒,痛感官场风气败坏,盛怒之余,亲自下旨,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全部参与会审,俗称:九卿大朝审,是朝廷最为隆重的审案方式。
可六部九卿这些官儿,都是官场侵染了多少年的老油条,接到这么滔天大案,真要翻过来,还不得把嘎礼、两拨钦差大臣全得罪光?再者说,给那些穷读书人出了头、伸张正义,又有啥好处?于是乎,这帮子心照不宣的京官,早私下联络好了,是宁堵城门、不堵水口!将案情原封不动过了一遍,还是嘎礼没什么大罪,建议皇帝“罚俸”处置,给满怀希望平反冤案的康熙爷来了个烧鸡大窝脖儿!
康熙爷是什么人?那是14岁除鳌拜、20来岁平三藩、30来岁收台湾、三征准噶尔的不世英主,见此情状,立即召开御门听政,在乾清门早朝上,亲自痛斥百官,平反冤案,将嘎礼革职拿问,并奖励了刚直不阿的张伯行。
嘎礼跟皇帝自小就认识,俩人吃一个妈的奶水长大,算是康熙爷嫡亲的“奶兄弟”,最亲近的包衣奴才,按康熙爷仁厚宽容品性,没想宰了他,总归和尚不亲帽儿亲,顾念着他娘,把他下了天牢,过阵子放出来再转圜一下,到大内伺候。
可这会儿,出了一档子事儿,他娘把他告了!
原来早在他娘60大寿过后,他在宣武门米市胡同隆兴木厂给老太太买了一副杉木十三圆大棺材,买回家,他媳妇不乐意了。嘎礼的大媳妇,是续弦,正蓝旗有名的霸道姑奶奶,既各色又豪横,当着嘎礼的面儿,对买回来的棺材跳脚大骂,说你家又不是王公贝勒,一个总督,又没金山银海,老娘死了,用得着这么贵的棺材?我们老太太没了,才用的柏木棺,你这是要上天呐!
骂得嘎礼是狗血淋头,不敢还嘴。嘎礼他娘不乐意喽,老太太正经在宫里伺候过孝庄皇太后、又是康熙爷的奶母,也是吃过见过能拿事儿的主儿,一听这话,当场爆发,一拐棍打过去,一婆一媳撸胳膊挽袖子就打在一处。嘎礼又惊又怒,可一边是老娘,一边是媳妇,他在家里素日没啥权威,说谁谁也不听,就把棺材退了从此,婆媳成了死敌,都憋着整死对方。
隆兴木厂的掌柜的一听这话,眼珠子瞪得老大:“我的爷爷!您、您怎么把棺材给拉回来啦?还退货?这可是行里的大忌吆!这事儿不成。”
嘎礼管家,跟他一个样儿,家里老实,外头猖狂,在隆兴木厂大吵大闹了一顿,仗着主子是现任大官,就把棺材退了。
退是退了,掌柜的心里别提多腻歪啦,心里熬头地厉害,叫人把棺材仍在角落里,也不管不顾。
说来也怪,这棺材拉回来以后,隆兴木厂就开始出事了……
每到夜里,住在后头的伙计们,都听见院里仿佛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吱吱呀呀吱吱呀呀,有时候是午夜,有时候是半夜,大家伙儿就有点心惊,您想,在棺材铺晚上有点声音,多吓人。掌柜的听了,也纳闷,这里多年来都放了耗子药,哪来的老鼠?可往深里,他也怕。尤其是嘎礼府上退回来那具大棺材,犯了行里大忌,难道是它在作怪?
于是,掌柜的就安排了俩老诚实在的伙计,晚上盯着点儿。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只有这俩伙计,哆哆嗦嗦在屋门口,瞧瞧盯着空无一人黑漆漆的院里,哈欠连天,可谁也不敢出声。
一更过去了、二更过去了、三更过去了,俩人睡着了。
迷迷糊糊,门口伙计被尿憋醒了,揉着眼想去院里茅房撒尿。刚起身,忽然,院里传来阵吱吱呀呀啃木头声音!
这伙计立马儿睡意全无,叫起另一个,两人悄悄开门,出了屋。外头小风吹拂,露水下来了,俩人蹑足潜踪端着个小油灯,寻着声音。果然,是那口大棺材附近响,一个小伙计嘘了声,让那个端油灯的在左,他在右边,俩人包抄过去。
院里一片漆黑,残星碎月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天空一闪一闪,他俩离大棺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端油灯的小伙计猛然看见放大棺材角落里,有个模模糊糊黑影!
是个人!端油灯的小伙计手一歪,油灯差点掉在地下,拉着右边伙计,指了指前头。那伙计显然也看见了人影,俩人浑身冰凉,汗毛直树,绿油油的灯光下,只见那个黑影,只有半人多高,好像是个小孩,背身面对角落里的大棺材一角,在咯吱咯吱啃棺材帮子呢!
毛骨悚然的俩小伙计一个喘着粗气要跑,可腿脚哆嗦散了,迈不开步,另一个胆大点儿,颤巍巍喊了一句:“谁……谁他妈晚上跑出来吓人?!”
谁知道不喊还好,这一喊,那小人啃棺材的声音越发大了,俩小伙计以为是外头饿极了的小叫花子呢,顺手抄起了一边地下砍木头的斧子,一面壮着胆往前走,噗!快要走到小人跟前,不知哪来一阵阴风,小伙计手里的豆大的油灯捻儿被吹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俩小伙计伸手不见五指,一个说:“赶紧拿火镰呐!”另外一个全身掏摸,刚找到火镰哆嗦着打着火,就觉得有人拉他,他喊:“别、别拉我,我点灯呢。”,“我、我他妈哪拉你了?!我在棺材这边呢!”
“啊?!”点灯的小伙计顿时头皮一炸,尿了,哭咧咧说:“那、那我身边是谁啊?”他忍不住点燃了油灯,顺着绿油油灯光往身边一看。“啊!”……!
身边哪里是什么小孩,是个被烧得没了下半身,头上一道巨大裂痕,面目无存脑浆迸裂翻皮露肉、龇牙咧嘴、舌头伸出一尺多长的吊死鬼,正张着恶臭大嘴,用没了眼珠子的黑洞洞眼眶盯着他呢!
院里响起了一阵阵凄厉的惨叫,惊醒了众人。大家伙儿冲出来一看,俩伙计一个吓死了,脖子上还有牙印儿,一个疯了,裤子里屎尿横流,请和尚道士查找多日,也不知道是什么鬼怪。
这事儿越传越远,当年就成了北京城里茶余饭后的惊悚之谈。随后,隆兴木厂掌柜的家里也出了事,他俩女儿得了癔症,一个死了,一个丢了。急得掌柜的一病不起,不久也身故。于是,行里人都传:这事儿,忒邪乎,也是嘎大人忒他妈不懂事儿!多年的老规矩,他仗着自己官身破了规矩,能有个好?
当时嘎礼还做着大官,听了风言风语,只当街谈巷议,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