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段《伍家坡》,薛平贵吧!”杨爷憨厚笑笑,运了运气,一抖手甩了几下大鞭子,飞旋的鞭梢“啪啪啪”几下脆响,像是开场,小张儿一面紧走,一面拍打板眼儿。
借着板眼儿,杨爷清清嗓子,张嘴就唱————
一马离了西凉界(哎……)!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那王允在朝中官居太宰,
他把我贫穷人哪放在胸怀。
恨魏虎是内亲将我来害,
苦害我薛平贵所为何来?
柳林下栓战马武家坡外,
见了那众大嫂细问开怀。
……
残阳下,嘹亮宽厚古朴婉转的唱词散珠碎玉颗颗圆润,抛入血红暮色,在空中久久回荡不息,时而鲜活有力,时而鸣翠交加,时而圆醇低沉,时而高亢直爽,真个是清醇浑厚、苍茫淡远、声情并茂、惟妙惟肖,活脱脱一个谭老板。那越来越近空无人烟的小山村里,仿佛都有了回音……
九
杨爷这段戏,可是不赖,叫老太太和后头一队人马里那些戏迷大爷,过足了瘾,词好曲好,意思更好,都是顶尖儿戏迷,说不知道薛平贵十八年远走西凉,一路坎坷艰险,王宝钏自己个儿立志贞洁,破瓦寒窑里等着丈夫回来,过得跟叫花子一样。薛平贵大难不死却有后福,在西凉做了皇上,成就一番大业。
这段戏,正应着一路人逃难的景儿,有个大难不死还有后福的意思,因此懂戏地众人心里十分熨帖。老太太呢,瞧杨爷更是喜爱喽。
进了村才知道,真是到了绝地,这个惨吆。村子不大,也就五六十户人家,远不附城,近没邻村,就单蹦儿一个,各家各户茅院草舍,有几处院子房倒屋塌,也不知多久没人住了,到处是疯长的野草,野树老藤盘绕如巨蟒,在地面上起伏不定,穿透了土墙竹篱,村里几条路也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到处是拉拉秧和枝蔓,村前村后,几块巨大丑陋的山岩左右侧立,黑压压遮住了不少日光,剩下大部分院落,都在阴沉沉潮湿的空气里,继续衰败。
众人实在走不动了,好容易先给老太太、大小少爷、大小少奶奶找了个石头垛垒起来来的破院子,里头仿佛是个祠堂,年久失修,正屋也已然坍塌,东侧几间破屋还算完整,也是荒草遍地,崔管事、刘安生领着伙计们,收拾干净,院里到处尘土飞扬,弄了刚刚下车的老太太几人一头一脸的土,杨爷懂事,喊道:“管事的,有水没有?干扫不成呐。”
“后头有个井,不过……,不能用。”
杨爷一面撒开马,叫它吃草,一面抹抹满脸土灰,咳嗽两声:“哪有不能用的井?打点水上来就得,吃的水四周找找,有溪水没有?”
老太太也累了,扶着丫头直叫渴,小少爷跟皮猴子似得到处踅摸蟋蟀,大少爷无精打采抱着楠木匣子和赤金水烟袋跟着老太太寸步不离。崔管事的叫过李总管,俩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李总管一怔,眼圈一转,叫过小张儿吩咐:“你小子记着,今晚你在老祖宗门外守夜,可警醒着带劲儿,这里,可能不怎么太平。”
“啊?”小张儿看看一头雾水正用水桶找水的杨爷,要问,被崔管事拍了脑袋:“甭多问,警醒着点儿没错!”
崔管事拉过杨爷嘱咐:“把式,您瞧,外头村里到处都是咱的亲戚和护卫,您用啥,跟他们说,”说着一指几个小伙计,“甭自己乱跑,赶紧歇歇,弄点吃的,晚上……”
“晚上我在车里睡,走长途,我们常这么住。”杨爷觉得崔管事话里有话,瞧着李总管被刘安生架着进了老太太屋里,小声问:“管事的,是不是这儿不安宁?你可别瞒我,你知道我是干这行的,见识比你多点。”
“嘘!”身高马大的崔管事皱眉琢磨了一会儿,轻叹一声,他可是个好勇斗狠、阳面儿上的汉子,见杨爷总算不错,小声说:“你别吱声,跟我来!小张儿,赶紧的,叫人找水去,把咱带的桶都刷干净了,给老太太、大少爷拎几桶来,请二位洗洗,再找找有粮食没有,若没有,跟外头大爷们说,就吃把式煮的老玉米和豇豆角!”
“嘚来,师父!”小张儿挎刀匆匆而去,崔管事一脸肃然,拉着杨爷奔了后院。
后院残垣断壁遍地碎石残瓦,地下疯长地野草夹杂了红黄紫赤的不知名野花肆无忌惮舒展身躯,几株丑陋老树盘踞在旁,青绿叶片仿佛遮盖了一口井,井台上的辘轳腐朽不堪,连绳子也死蛇般垂落,摇把上被浓重湿气熏得遍体绿毛,还长出几朵异常显眼漂亮的蘑菇,五彩斑斓新鲜欲滴。杨爷乐了,问崔管事:“这不是有水井么?你还说没水?你……”
崔管事“嘘”了声,拉着他走上井台,问:“您老见多识广,闻闻,这是什么味儿?”还用闻?一股带着甜腥腥气味的浓重腐臭登时冲了杨爷一个跟头,比大粪坑里的大粪味道还怪,杨爷忍不住捂嘴作呕,探头往下看看,这口井深不见底,黑洞洞阴森森直往上冒凉气,黑暗中,湿滑井壁上滴滴答答流动着什么,猛然击起几丝涟漪,隐隐约约一个倒影,在井底朝上盯着杨爷!
杨爷一震,赶紧跳下井台,也变了颜色,问:“管事,这下头是……尸首?”
一向勇武的崔管事脸色煞白,嘴唇有点抖动:“不是,方才我们过来打水,伙计就吓坏了,可点燃火把照了半天,里头没什么东西,可这水,您瞧!”
杨爷这才看见,旁边一口破水桶里绿汪汪半桶水,颜色鲜艳跟颜料似得,闻闻却没啥臭气。怪了!杨爷思量,这味儿有点像京城郊外乱葬岗子上的尸臭,令人作呕。那年月穷人买不起棺材,家里死了人,只好用破木头打个盒子,装了在郊外一埋,天长日久日晒雨淋,露出腐尸,引得野外乌鸦、野狗大吃一顿,剩下白骨。凡是常吃尸首的野狗乌鸦,身上都带着腐臭气,连眼珠子都是血红的。这里的井咋那么臭呢?说尸臭,比如有人跳了井死在里头,日久腐烂,也是战乱的常事儿,然而,这臭气里那些甜腥腥的气味是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