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倦鸟归林,远处丛山远近起起伏伏,在大地上犹如无数虎视眈眈地野兽死死盯着稀稀拉拉累垮了队伍,眼前一处村落,毫无鸡犬相闻,孤零零矗立荒野,半天,除了荒草凄迷朔风离离,什么声响也没有。
老太太唉声叹气道:“把式,咋走了这么老远?”
辕上的小少爷早打起了瞌睡,杨爷提着气丝毫不敢大意,他走南闯北多年,深知荒山野地不太平,陪笑道:“大妈,老话说望山跑死马,瞧着近,走起来可远呢!您瞧,好歹有个打尖住宿的地界,哎,逃难就是这么不易。也不知我老娘在我舅家咋样了。咱老百姓,苦吆!”
一听这话,驴背上的李总管立马竖起了耳朵,身上佩刀背枪的小张儿也瞪眼冲杨爷摇手,杨爷满不在乎:“您说说,这是闹得什么?我娘常说,一家子甭管穷富,只要家里头平平安安和和气气,这日子就错不了,最怕瞎折腾!这一折腾,被折腾的人好不了,想折腾的人也一个样儿,自己乌眼鸡似得打成一团,闹得四邻不安,这日子,绝没个好。”
“咳咳咳……咳咳咳咳……”小张儿捂着嘴冲杨爷猛烈咳嗽,直做鬼脸。杨爷叼着烟袋锅子不理他。
车厢里无言,片刻,老太太长叹道:“你娘说的对。书上说,自古以来,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方辱之,咱们自己个儿不长进,胡闹八闹,闹来了洋鬼子,如今后悔也晚了。把式,朝廷见天说圣母皇太后主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真的么?百姓们到底活得咋样?”
“吆,大妈,您这话我可不敢乱回。”杨爷眨眨眼,点燃烟袋猛吸一口。老太太仿佛笑了:“一路辛苦,咱们娘们就当说闲话么。”
“呃……,怎么说呢?听说您是宫里人,必然知道这些事儿。说实话,咱们大清国的老百姓,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阿嚏!”李总管一哆嗦,五官挪移口眼歪斜,差点儿从驴背上掉下来。“怎么了这是?做张做智闹什么幺蛾子呢?都给我老实点!”
“是!”李总管欲哭无泪,黑着脸一头冷汗冲车厢拱拱手,不敢再言语。
“把式,这话怎么讲呢?”老太太异常和气温馨,掀开帘子,接过面无人色的大丫头递上来的水烟袋,咕噜噜抽了几口问。
杨爷笑道:“大妈,这还用我说么,如今什么是真的?只有银子是真的,当官的俩黑眼珠子盯着白花花银子,谁还管老百姓活得怎么样?假比说写文书奏章吧,必然是去年比前年好,今年比去年好,一级级报上来,县骗府、府骗道、道骗省,省里再玩花样,写些五谷丰登万民称颂的话头送到朝廷,骗骗那些个军机处大人们,这帮人内外勾连,再给老佛爷送上去,糊弄一圈儿,你好我好大家好,老佛爷皇上也好,哼,老佛爷坐在宫里头蒙在鼓里,看看奏章就觉得天下太平无事,还做着好梦呢!”
“放肆!”小张儿挎刀跑过来,肃然道:“大叔,你赶紧赶车,甭啰嗦。”
杨爷瞥了他一眼,老太太一转头:“你放肆!滚一边儿去!不叫你别过来裹乱。把式,你接着说。”小张儿吓得一吐舌头,溜了。
“说啥呀?大妈,”杨爷嘿嘿笑了:“没听那句话么,宰相合肥天下瘦,还一句我忘了,说得就是当国的李中堂和翁中堂。若说这些年朝廷一点儿没管事,也不是,可管事儿的人少,闹事儿的人多,就说今年这事儿,您瞅瞅,弄了一帮子什么玩意儿?说洋人欺负咱,我也恨,老百姓也恨,总不能咱们自己先闹腾起来哇,瞅瞅北京城还像个天子帝都么?这乱劲儿的,老百姓有口嚼裹儿活着就不易,还怕死 ?”
老太太捧着水烟袋喘粗气,脸上阴晴不定,叹口气说:“你说的下一句,是司农常熟世间荒,嘲讽翁师傅的,他?可没少撺掇着皇上折腾。这都不用说了……说老百姓过得苦,上头不是不知道。如今这场大难,竟然闹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地步,叫咱们怎么对得住祖宗哦!”声音凄惶,又要掉泪,急的周围从人惶惶然。
“大妈,您甭难过。您在宫里也见过老佛爷,要我说,老百姓不易,老佛爷也不易呐。”
“哦?”
“您琢磨啊,老佛爷多大年纪了?假比说老百姓一个家,当家老太太诺大年纪,又是个女的,操持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个人顶着,这就多不易?!能操持好自然好,维持不好,起码老太太费心费力苦撑着,有多少苦多少难,自己个儿担着。这还是往小了说,往大了说,老佛爷不过是一介女流,操持大清国这个大家,多少万万人,多少难事儿,她老人家还不都得担着?多少苦多少难也得自己受?世人都说她跋扈,要我说,不是这股子劲儿,早累趴下啦。我们老百姓有句俗话:看人挑担不吃力。这里头的苦,外人哪能知道?所以我娘常说,世人活着,都不易!”
“哇!”一声,杨爷吓了一跳,回头看看,老太太拿腌臜不堪的手帕子双手捂脸全身抖动竟然嚎啕大哭,凌乱的白发、昏黄如雨的老泪,受尽极大委屈似得抽动鼻子,脸上管粉渣子噼里啪啦掉了一片,露出一张皱纹扭曲的蜡黄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