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吱呀呀……吱呀呀……”杨爷赶着大车疾驰如飞,两道大车轮轧在满是石子儿泥巴的土路上,叮叮当当筛面一样颠得车子上蹿下跳,摇摆不定,小少爷满不在乎,跟坐秋千似得高兴咧嘴大笑,车厢里的老太太和俩丫头可糟了大罪,摇煤球一样晃晃荡荡,直犯恶心,忍不住哇哇要吐,方才在园子里吃的东西喷了一地,连漱口水也没有,趴在驴背上的老管家瞧着直掉泪,却毫无办法,还是小张子会办事,从杨爷马车后头饮马的脏水桶里,用破瓢舀了半瓢,端过来臭烘烘的,老太太也顾不得腌臜,咕噜噜喝了半口,吐了,这才发觉嘴里满是黄泥汤子,抹抹嘴,咬着牙憋气。前头的崔管事、刘安生不含糊,一路骑马在前奔驰,不大会儿就回来报告前路情由,一路往西北,城镇乡里全都关门闭户,小镇小乡四处拥挤着逃难的人群和四处劫掠逛荡的义和拳。
大队人马拖拖拉拉一路过了青龙桥、红山口、望儿山、西北旺,过了西北旺,前头逃难抢掠的人群渐渐稀少,快到旷野了。
怎么走呢?前头刘安生探马回来报,路有好几条,得请老太太示下。这会子,一直以来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老太太也犯了愁。
崔管事的是个地理鬼,对这一带仿佛很熟,两人骑马在杨爷大车跟前儿商量,一面小声说,一面还得叫老太太听见,做参考。
刘安生皱眉说:“打这儿往正北走,有两条路,一条偏东,到沙河镇,走白蛇村到大小砀山;偏西北一路走昌平县。若是去热河避暑山庄,得走东边密云那条路,过古北口,若是去西边,就得走昌平了。”
崔管事瞪大了眼,瞥瞥六神无主一直趴在驴背上的李总管,仰着脸说:“那都不好。你想,洋鬼子不傻!会不会攻打咱们北京城之前,先派一支兵马取顺义,下昌平?他们多鸡贼?这一招不会想不到!再说,由此西行,若是绕过香山,过杨庄,去大觉寺,洋鬼子很可能已经派了骑兵由丰台、越宛平,渡卢沟桥,沿永定河,下长辛店,再取戒坛寺、潭柘寺,抄马鞍山,据门头沟,守妙峰山,大包围京师!哎,所以我说两路都不安全呐。”
崔管事这一番话,连马车旁边的小张儿也吓坏了,手足无措只看着崔管事求办法,几条路都如此凶险,领着这么一支拖拖拉拉的队伍,真遇上了,不用交手,必然溃散,前途不可逆料!车厢里的老太太沉默不语,后头车里突然传出大少爷的话:“我、我看,咱们还是回去!九庙祖宗都在,百官万民都在,……要、要是这么跑了,丢人现眼!不如死在京城……哎……。”
杨爷是老车把式,这些路都熟,听崔管事说的条条有理,不由点点头,心里默算着路程,还真是那么回事,听大少爷的话,只觉得好笑,这位爷怎么跟孩子一样缺心眼啊!刚逃出虎穴,哪有回去等死的理儿?大家听了他的话,不约而同朝后车上瞥瞥,可随即都低头不语,屏气凝神听老太太吩咐,没人搭他的茬儿。
“闭上你的臭嘴!”老太太挑帘回头狠狠瞪了大少爷一眼,转过头问杨爷:“把式,你看呢?你在这块儿熟门熟路,咱们该走哪儿?”
杨爷也为难。若是他单身走,甭说去东、西两路,就是南下他也不怕,这会儿一大堆人,瞧着都是高门大户手无缚鸡之力的贵人,等他一个下力气的车把式拿主意,往后走对了路还好,万一指错了道儿,碰见洋鬼子,一群人全遇了难,岂不是天大的罪过?因此摸着烟杆思索良久,说:“大妈,我觉着吧,也没那么凶险。您想啊,洋鬼子打外洋来,对咱们京畿一带,不见得有那么熟悉,这一路来,除了大道,小路也很多,咱们走得急,又没大张旗鼓,我看,他们不一定就知道咱们在哪儿。再说,京城那么老大,他们且得打一会儿,咱们城里的兵马也不少,也能抵挡多半天。说大包围?洋鬼子哪还有那么些兵乱窜呢?”
“嗯!这话不错。”老太太舒口气,指点道:“你接着说!”
“我看,咱们先出了居庸关再作打算。一旦出关,不论去关外、蒙古还是西去山西,都有路。若是去热河……”
“热河和蒙古可去不得!老祖宗,来之前,我听见说俄国老毛子大军不仅跟那七国一起从天津杀过来啦,还派大军自辽东纷纷入侵,占了咱们关外,眼看就打到蒙古草原,咱们这一去,不定就得自投罗网!”
是个黑瘦留小胡子的中年人,慌慌张张一身臭汗凑上来。李总管一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吆!我的端……大爷!您也来啦?奴才我琢磨着,您得跟您那些虎神营、义和拳的大军留在城里誓死守城、杀敌报国呢!端大爷,到了这步田地,您还是少拿主意,咱们听老祖宗的吧!”
崔管事、小张和刘安生都横眉冷对,瞧着这位大爷又羞又恼被刺地鼻子脸通红,小少爷却沉了脸想说什么,被老太太一声骂:“糊涂东西!就显你能!你怎么不去把洋鬼子挡住?名字里带了狗字儿,成天介没比你嚷嚷得声大的!滚一边儿去!”
臊眉耷眼得端大爷沮丧回了后头。老太太提着气喊:“听把式的,赶紧走,先出居庸关再说!”
太阳出来了,毒辣辣乌沉沉,天边儿一丝儿风也没有,只飘荡几块半死不活的云彩,时而遮了太阳,阴沉一片,时而露出半片惨白的日光,不大会儿,地气蒸腾,空气沉闷湿热,人人被晒的汗流浃背,衣服黏糊糊贴在身上很是腻歪难受。后头几辆大车显见没走过这么破烂的土路,赶车的车上的人被震地七颠八倒痛苦不堪,在后头没车的那些兵丁、大爷们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就靠两条腿儿,撒丫子跟着一路北来,不是跑掉了鞋就是气喘如牛,有些个掉队的,也没人管,拎刀背枪的家丁平日里连训练都没有,只靠站着吓唬人,这会儿更是疲惫不堪两腿灌了铅一样,稀稀拉拉拉出一长溜儿,四处找水井、饭馆。只要开门的铺子,没有一家不被抢掠的,老百姓不敢反抗,只哭哭闹闹推搡一处,闹急眼了,就被一枪打死在泥地上,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