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公爷!本官身负皇命,不便行大礼,您安好!”徐成玉一溜儿小跑过来堆笑问好。
“忙你的!”载公爷眉飞色舞,接过下人地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噗,吐了一地,大笑着嗔怪道:“没用的奴才,今儿什么日子?拿酒来!小徐啊,今儿还是派你这个差事!好好当差!爷们绝忘不了你。今儿我亲自在这儿瞧着,看谁敢炸毛!”
“嗻!是,您快上来,赶紧的,麻溜儿给载公爷搬椅子!”徐成玉碎催一样亲自搬了椅子,请他坐了。载公爷一脸骄横,大马金刀瞪着刑台上早已伤重昏迷缩成一团惨不忍睹的犯人,冷哼一声:“小子,你一个内务府奴才出身,敢跟你主子爷豪横?今儿就叫你知道知道,你主子爷的厉害!还有那俩,怎么临刑不跪?!你们要造反么!”
人群里嚷嚷动了,大家伙儿哪见过这场面,叽叽喳喳惊恐中带着疑惑,场面十分混乱,刑部衙役喊破了嗓子,也压不住人群各种怪声。
“载大爷,你糊涂了吧?”在刑台上正襟危坐的两位70开外的大员互相搀扶了盘腿坐下,后头那位翻白眼冲他讥讽一句,前头徐大人眼含热泪,照看重伤昏死的人,喊了几嗓子:“杨大人?杨大人!快醒醒呐!”外圈的杨爷一听,眼圈一热心如刀割,肝肠寸断!被载大爷折腾半死不活的正是前些日子在大酒缸偶遇的杨大人,没料到几天工夫,一位热情爽利、还拉着手说话送银子的大员,竟然成了如此凄惨的死囚!杨爷仗着神力,左冲右突,招手叫后头跟来的仆人带着酒饭、装殓衣服进了人群。
“那边嚷嚷什么呢?!”载大爷翘着二郎腿冷笑:“徐用仪,你甭跟我撑腰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有联元,不过是镶红旗下一个奴才,敢跟总理王大臣当廷咆哮!告诉你们,今儿谁也救不了你们啦。”
“呸!”看他这副臭德行,饱读诗书的徐用仪气得全身发抖,胡子直翘,联元更是大怒,手捧朝珠骂道:“载澜!你叫我们给你跪下?休想!圣旨上怎么写的?叫徐成玉拿出来瞧瞧,有没有革我们的职罢我们官?你这宵小之徒,上欺天子,下挑乱民,竟敢不奉旨意肆意凌辱朝廷大臣,杨大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都是大员,轮得着你们端王府用马糟蹋?哼,怀私挟诈公报私仇!你打小从上书房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
“你他妈给我住口、住口、住口!”恼羞成怒的载公爷气急败坏连声咆哮,吓得徐成玉脸色煞白,赶紧叫人掌嘴。
“谁敢!”徐用仪怒吼一声,大叫道:“这大清国,非得叫你们端王府给闹亡了不可!徐成玉!你也不必为虎作伥!你和你爹把大清国害惨了,今日我和杨大人、联大人死不足惜,只是你这种狗一样的东西,也配掌我们的嘴?哈哈哈哈,今日我等慷慨赴死!不知明日尔等奸佞小人被上天如何惩罚!且看着吧!”
“反了!反了啊还不快行刑!”脸如猪肝暴跳如雷的载公爷跟手忙脚乱的徐成玉叫成一团。刑部司官颤抖地回道:“启禀大人,时辰还没到呢,再说,也、也得等等祭法场的………………”
“啪!”载公爷回手一个大嘴巴抽得刑部司官转了两圈,大骂道:“!这时候了,还什么规矩?给我宰!快开刀!”
徐成玉还算懂事儿,看看大庭广众之下,监斩官跟死囚口对口大骂,太失体统,老百姓们都有些愤愤不平,赶忙劝道:“公爷!您甭生气,不值当的。您瞧,他们今日死到临头,还怕啥?我还没宣旨呢?再说,祭法场也是圣祖仁皇帝当年允许的祖制,不好不从,那日杀了许景澄、袁昶,就有人密奏了下官一本,您看………………”
载公爷气呼呼就是不答应,一听圣祖爷仨字,才赶紧起来跺跺脚想了想:“随你吧!我啊,就等着看他掉脑袋!”
“嗻!”
这当儿,杨爷早领着杨府下人到了刑台边,看看眼前半死不活血肉模糊的杨大人,泪珠早夺眶而出。命人斟满三大碗烈酒,颤巍巍递上去:“徐大人,您对着杨大人喷口酒试试!”
徐大人、联大人接了酒,虽不认得杨爷,见其一脸关切、正气凛然,生死之际,也满怀感恩之心,都含泪对其点点头,对着杨大人喷酒叫喊。半晌,杨大人睁了眼。
“大人?杨大人!杨老哥!是我啊!”杨爷双手颤抖拉着杨大人的手五内俱焚悲恸欲绝,杨大人口鼻抽动,眼看不中用了,见是杨爷,后头跟着面如死灰的仆人们,眼泪扑簌簌掉落,细微说:“老弟!这日子口儿,咱哥俩在这儿见面啦!还欠你一顿酒呢!”
“您快甭说这个,这是天福号的酱肘子、这是烧羊肉,您快吃一口,这酒,是您夫人预备的,烧刀子。我、我陪您喝一口,您…………。一路走好!”
听说夫人家人还在,杨大人忍着剧痛坐直了身子,红肿糜烂的嘴咧开笑了,吃了两块肉,边哭边笑:“老顺来了嘛?”下头老管家早哭得直着脖子没气儿了,听话爬过来嗵嗵直磕头,哽咽说不出话。
“兄弟,先喝一碗!”俩人碰了一下,杨大人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又叫送了三碗酒,跟徐、联两位干了,一股火辣辣热气顶上来,杨大人泪水飞溅:“老顺,回家去告诉夫人,我知道她还有点子体己银子在外,甭管怎么样,不要投亲靠友,赶紧回咱蒙古老家吧,走的时候除了细软,什么箱笼也甭带!外头不太平,记住喽。我这场大富贵梦,今儿算醒了,告诉她,日后照应好家里,别那么招摇喽!把我那几个孩子拉扯大。你跟了我们家两代人,日后家里的事儿就靠你啦。哈哈哈。兄弟,老哥哥托你一件事。”说着拉起杨爷的手。
“您说!”
“我知道兄弟你仗义!现而今世道太乱,送他们出城!不介,我死不瞑目!”
杨爷抹了把辛酸泪,点点头。
“富贵一场,到了,金山银山叫人家抄了个一干二净!拿我的衣服来,我不能就这么死!对不起皇上,对不起祖宗!”
仆人们赶忙递过朝服朝珠顶戴花翎,杨大人闭眼流泪仔细披挂了,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个烟袋锅拉过杨爷塞进他手:“兄弟,甭推辞。咱哥俩认识日子太短,由它始,由它终,就算老哥哥临死送你的念物吧!日后你捧着它抽一袋,就是替我抽啦!也不枉咱哥俩认识一场!”
热泪喷涌地杨爷赶忙收了却哽咽难忍。“时辰已到!宣旨!”徐成玉看看日头,气呼呼起身大喊,众人竖起耳朵。
“内阁奉上谕: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徐用仪,声名恶劣,屡次被人参奏,办理洋务,贻患甚深!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杨豫甫,平日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超纲!徐用仪、联元、杨豫甫,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皇上!”死到临头的杨大人忍痛跪直了身子,痛呼道:“奴才先走一步,不能伺候您啦,您可要保重啊!”说完猛然冲东北方叩首不止。
“斩!”载公爷一脸横肉瞪眼大叫。那三支令箭在半空了划了个漂亮的弧,跌落尘埃。三声炮响,刑场上一片血污飞溅………………
好歹前头荣中堂送了信儿,老管家明面儿上不敢办丧事,暗地里还是预备了一些,事到临头,总算棺材装裹都预备好了,掌刑的侩子手是刑部元老宋五爷和他徒弟,活儿做的地道,知道几位大人不是奸臣,被人所害,刀下都攒着劲儿,脑袋砍下来,都连在腔子上,连着皮儿,端的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祖传手艺,除了鲜血,丁点尸首也没残损,这也是老迈的宋五爷一辈子杀人斩首,临了做的最后一趟活儿。
监斩官刑部侍郎徐成玉还是起轿回宫缴旨去喽,载公爷对着仨被杀的大人喝了好几杯状元红,志满意得纵马而去,只留下黯然神伤的三家人法场祭奠,围观的老少爷们被十日之内连杀五个红顶子大员给吓呆喽,纷纷议论朝廷这是要动真格儿的,谁也没敢多话,不多会儿,也散了。
痛心疾首的杨爷边掉泪边给杨大人擦拭尸首,缝尸体的老工匠花白胡须直颤,一边用大针穿针引线缝杨大人脑袋,一面嗫喏说:“哎,我活了快80啦,打我爷爷那当儿就做这行儿,哪朝哪代也没见识过这么杀人的。朝廷也得要体面呐!诸位爷,生前富贵,不如多积阴德,多行善事呐,您瞅瞅,今儿宋五爷做的活儿,地道!我眼瞅着他拿刀的手也抖了,一文钱没要,不是看在杨大人平日里惜老怜贫的面儿上?杨大人,是个爷们!甭看人家家里富贵,那是吃皇上家的。可人家大方呢,赶上周围老街旧邻、穷苦小官有个央告,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得给一份儿,从不想着回报,仁义呐!呸!不像现而今台面上这些老爷大人们,吃皇上的,喝皇上的,铁公鸡一样对老百姓一毛不拔!他们摡搂的银子,也不见得少!”
老顺管家和几个下人听了此言,哪里还忍得住?直脖捂脸痛哭失声,一阵干热的夏风吹来,尘土漫天里,血腥气随着充斥了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