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老先生义愤填膺敲打着缸盖子说:“其实呀,这群洋鬼子,不都是康梁和谭嗣同他们招来的?!说句不敬的话,皇上也是糊涂,怎么用了这帮子背祖忘宗、辱没祖宗的乱臣贼子呢!祖宗的大法是可以变的么?没听圣人说:天不变,道亦不变。咱们中华上国,一切典章文物、制度规矩,乃是宇宙乾坤里最高贵、最文雅的,比他们洋鬼子强万倍!好嘛,他们这帮乱臣贼子上去,先一本要裁撤军机,再一本要废除八股不尊孔圣人!后头要废了祖宗定下万世不易的服饰、礼仪、官职爵位,还把八旗钱粮和咱们的大辫子废了,跟洋鬼子学,是可忍孰不可忍呐!咦?我那几颗花生仁呢?”
“这儿呢,叫您敲打到地下去啦。别要了,我匀您几个。”王老先生身边一位酒客赶紧递过来一把花生米,老头接了拱手谢道:“谢您啦,一个就够我喝二两呢!”
这位说:“真他妈该杀!亏得老佛爷圣明,不管怎么说,咱们旗人的那份儿铁杆庄稼又保住啦,叫咱们旗人不领钱粮,自谋生路?您诸位听听,心眼儿多毒辣!妈的,咱旗人容易么?说我们不干活白吃饭?姥姥!爷们的苦活儿累活儿,爷们的祖宗跟着顺治爷入关鞍前马后都干完啦,朝廷就给那么点子钱粮,还说我们的不是?!还有王法么?我看,皇上就是糊涂啦,由着贼子们胡闹。不是太后老佛爷再次训政,我们这点儿铁杆庄稼,也保不住!”
“康梁?谭嗣同是谁呐?”有人问。
“嗐!”黄脸汉子又冒出来,喝得满脸通红,指点道:“你不是京城人吧?一点儿不通!头二年,他们撺掇着皇上变法维新,废这个废那个,后来康梁一个人跑了,剩下谭嗣同几个,还要围颐和园,危害老佛爷,后来老佛爷教训了皇上一顿,即刻下旨,谭嗣同几人菜市口问斩!这才引得洋鬼子不高兴,说康梁、谭嗣同那一套才是正办。今年这不,就闹过来啦!”
“杀得好!嘿嘿,谁敢改祖宗的大法,谁就掉脑袋!”王老先生眼珠子一瞪,目露凶光,咯咯冷笑:“甭看他们闹过来,这会子上有老佛爷、端王爷、證hong王爷、刚大人、徐中堂,下头有虎神营、义和拳,看谁杀得过谁!诸位,这群洋鬼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处心积虑要谋我大清,你们可别含糊,这是保国的大计。”
杨爷听得津津有味,喝了一杯,只听旁边那位爷又张嘴冷笑:“您呐,快歇歇吧,洋人处心积虑谋我们?人家好几十国的洋人们正在法兰西京城巴黎举办万国博览会呢!要不是咱们自己闹腾起来,人家谁有闲工夫往这儿派兵?”
“砰!”话音刚落,黄脸汉子、王老先生和几个酒客猛然拍了酒缸盖子,大怒道:“这是谁?谁他妈跟这儿甩闲话呢?!怎么?你知道得比我们几位还多?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洋鬼子的信儿?!”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不少酒客或是面面相觑、或是心生警惕、或是故作深沉装没听见,可都不说话了。这年月,都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随便一句话,把人打成汉奸走狗的事儿,还少?
“诸位!诸位老少爷们,老街旧邻,都瞧我了,都瞧我啦!”冯掌柜换了灰布大褂,洗了把脸,听见吵闹过头儿,赶忙出来满脸堆笑,团团作揖。他是老生意人,虽说铺子不大,在内城也算有一号,平日里的来的这些酒客,差不离都是老街旧邻和住在内城的八旗子弟们,都是老照顾主儿,得罪谁也不是。就连对卖菜、赶车的穷哥们弟兄,他也是笑容自如。做的是买卖,其实内里还是做人,人做好了,没有个生意不好的理儿,冯掌柜半辈子小心谨慎,笃信:和气生财。
“冯掌柜,您听!这他妈是人话嘛,明目张胆地替洋人说话啊,跟咱们甩闲话!我看,他就是个汉奸!”黄脸汉子不依不饶,王老先生也端着酒杯直瞪眼。
“吆、吆!可不敢这么说!”冯掌柜扎煞着手摇摆,嘴快咧到耳朵边了:“老少爷们!都看我啦,我这小号,是诸位爷和老少爷们、老照顾主儿们照应着,大家伙儿在这儿,我心里才亮堂呐!方才那位爷,是话赶话儿,绝没有跟诸位老少爷们争执的意思,您诸位还不晓得?上咱们这儿来喝酒的,能有汉奸?那些汉奸,都在东交民巷里藏着呢!再者说,咱们莫谈国事,只是闲唠。您瞧,那还帖着莫谈国事呢。这年月,大家伙儿都不容易,来了喝几碗散散心,给我个笑脸,就是我的光彩。不介,万一招来官府、义和拳,大家伙也不自在不是?您说是啵?”
杨爷心里暗笑,冯掌柜不愧老生意人,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滴水不漏,左右逢源。果然,众人咋咋呼呼叫他一席温吞水的话给摩挲没了,继续围在一处喝酒。冯掌柜抹了一把头上热汗,过来问候杨爷,又端了碟玫瑰枣端过来,小声说:“杨爷,您待会儿稍待,我还有话。”
杨爷点点头,冯掌柜忙去了。
杨爷身边这位,不慌不忙,也不吃菜,低头自斟自饮,满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倒叫杨爷好奇了。这位爷眼看喝到六七成醉了,还是不停,左右两边,有俩挺年轻的小伙儿,青衣小帽脸色煞白,拿拿捏捏吃着花生仁,好半天才抿一口酒,只盯住这位爷,也不敢说话。
杨爷细细打量他几眼,大概四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大方脸儿,直鼻胖腮,眉目粗重,阔口短须,白润润脸上,一丝皱纹不见,虽是灰细布大褂、白袜布鞋,生的却是一副天然富贵像,举手投足也带着庄重雅致气度,双手肥嫩如同出水的莲藕,不仅留着长指甲,左手还戴着枚盈盈碧绿的翡翠戒指!只是眉头紧锁,一脸懊丧之气,咕嘟嘟喝着白干儿如同灌水。
杨爷纳闷了:此人绝不是下苦力或小家百姓,说富贵?看穿戴不像,可说贫贱,又不像。到底是干啥的呢?
那位爷警觉有人瞧他,抬头望了望杨爷,两只昏暗眸子,眼下发虚,一看不是酒色过度就是心神过度的。
“咕噜噜………………。”旁边传来一股子烟味,把杨爷的烟瘾熏上来了。方才把烟袋锅子给了刘掌柜的去城外逃命,紧急中也忘了烟瘾,这会子一闻烟味,便浑身不自在,嘴里老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有点坐立不安,想问问冯掌柜的,铺子里呜呜呀呀生意忙,又不好意思。
烟瘾么,不想还好,一想起来,杨爷吧吧嘴,越发想来一口,见同桌这位腰里露出半截火镰荷包,琢磨着必然是位抽烟的爷们,便忍不住轻声问询:“这位爷,请问一声,您带着烟袋锅没有?”
京城老少爷们在一块,有个敬烟杆儿的规矩,见面掏出烟袋锅,递给对方,打火抽烟,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也是一种礼节,跟互敬鼻烟壶一样,不过呢,是抽旱烟哥们弟兄的礼节。
那位爷抬起醉醺醺眼看了杨爷两眼,说:“您问我呢?”
“是,这不烟瘾上来了,想抽一袋子,还没带烟袋锅儿,您要是方便………………。”
“方便!”那位爷突然咧嘴笑了,大咧咧一挥手:“小子,把烟袋装、装满了,给这位爷点一锅儿!”
挨着坐的年轻小伙儿紧紧盯住杨爷,警觉着不动,醉醺醺的爷立马儿拍了他脑袋:“麻溜儿的!怎么不听话?”
咦?敢情这是主仆呐!
小伙儿翻了翻白眼儿,不情不愿从怀里小心摸出个蓝绸长条小包袱,打开取出个一尺多长的烟袋锅,另一个小伙儿掏出个缂丝金彩花绣的烟袋荷包,俩人装烟。
这可把杨爷看傻了。怎么抽个烟,还这么讲究?再说这位爷来大酒缸,还带俩仆人?到底是干嘛的?
图为1900年前后中国博物馆,图片转载自网络,向那位朋友致谢!
1900年4月21日,法国巴黎举办了盛况空前的万国博览会,有50多个国家和地区筹备了数年,参与了此次万国博览会,为了招揽观众,法国政府还特地雇用了一批华工,精心设计并建造了一座结构巧妙新颖的“中国博物馆”和一个八角亭。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在博览会上看到“中国博物馆”和八角亭,赞叹不已,尤为喜爱,就花重金把两座建筑买了下来,叫人小心拆迁到布鲁塞尔,重建在拉肯王宫的御花园内,成为比利时王室的专有物。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中国博物馆”连同八角亭从御花园中独立出来,变成向公众开放的旅游点。
万国博览会,就是后世的世界博览会,简称“世博会”。1900年,清政府也派外交人员向法国问询参加事宜,还在国内略微筹备了一点儿,可惜因庚子之变和八国联军侵华,没有来得及参加。
另外,当时各国皇室、首脑和民众都在关注巴黎的盛会,庚子之变对于洋人来说,其实算一件“意外突发事件”,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各国报纸大概在5月初才开始小规模报道,详细情况我会在公众号里写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