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外一日数惊，永定门外的车、脚两行，生意却异常红火。现而今这帮车夫、脚夫，都大爷似得抖起来喽。去保定、涿州？不去，那里是直隶义和拳的大本营，去了不是找死？去天津卫，原先也就十几两银子，现在一口价：100两！去通州，原先才1两多银子，现而今，没50两银子，大爷不伺候！

好嘛，就这个价钱逃难的人疯了似得塞银子给钱，赶紧跑。有些还抢着加价的，给金子的。闹得赶车、赶驴的穷哥们弟兄乐得开怀：这乱世，还真他妈不错！引得蹲在城根下晒太阳闲唠嗑的古稀老人们摇头叹息不止。

他们都见识过，四十年前英法联军打入京师，皇上、百官、万民逃难的场景，记忆犹新，不料有生之年，又给赶上喽。

几家欢乐几家愁，杨爷呢，是发愁。这种昧心钱，他不想赚，再者走通州、丰台、张家湾还好，真要是去天津卫，他那瞎眼老娘可怎么办？下月十六，是老娘的生日，原先再穷再苦，顾念老娘辛苦操劳半辈子，拉巴他不易，怎么着也得预备打卤面、寿桃，给老娘庆贺，也算娘俩一年中少有的乐呵日子。

可如今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口，怎么办呢？听说城里粮食铺的白面，从30大子一

斤，涨到了5吊钱一斤还买不着！寿面、寿桃，更是没个几两银子，买不来。眼看着老娘生日就快到了，急的杨爷火急火燎，拿着京八寸的小烟袋锅子，直嘬牙，几个哥们弟兄听说了，都要送他点钱，杨爷听了把眼一瞪，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哥们弟兄的好意我领了！咱也不是干不起活计，您诸位收好喽这点银子，多买点粮食拿回家，甭以为这乱子是好事儿！”

这就是要面儿的爷们。可要面儿，管不了肚子呀，倒也不错，这天，从永定门里，又来

了群逃难的，为首的是个胖子，一眼瞧见杨爷那辆刷洗地干干净净的大车，领着老婆孩子，提溜着包袱冲过来也不问价，就上了车，一脑袋热汗，满嘴白沫子大叫：“快！快着赶车啵！多给银子！”

杨爷问：“这位爷，您也不问问价，也不说去哪儿，我怎么赶车？咱可先说好喽，远道我可不去！”

“咦？你不是赶车的嘛？怎么还嫌远道、近道？去通州！快点吧我的把式哥哥！城里乱套喽，再不走来不及喽，我多给钱！您要多少给多少！”胖子抹了抹油汗，满脸惊慌。

“得，去通州，您坐好喽！”杨爷不爱搭理这种有点钱就横拉吧唧的人，没等里头抹了一脸锅灰的女人坐稳，右手一挥大鞭子，鞭梢“啪！”一声脆响，车前被他调教地百依百顺的棕黑马仰头拉着大车咕噜噜顺着官道下了通州。

沿途全是逃难的难民和车马，拥堵不堪，官道上的人屎马粪堆得老高，也没人清理，

干风一吹，又臭又涩。抬头远望，一队队打着大旗的义和拳和绵延不绝拉着炮车、背着火枪、荷枪实弹的清军、武卫军，顺着官道往京城开去，骑在马上来来飞驰往复带着大帽子的兵丁，显见是兵部捷报处的差役，背后都背着密封竹筒，里头就是军情急报。原先早有的电报发信，因沿途的电线杆子，都叫义和拳说是“洋鬼子害人”的玩意，全给拔了一火焚之，朝廷得不到东南各省、大沽口、山东等地的军情，传旨传令也出不了京都，只好又把早就扔到一边的兵部驿马搬了出来。

杨爷摇头叹息，这场乱子，看来真不小。不由惦记起家里的老娘。一抖鞭子，加快行程。还不错，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地儿。被大轱辘车颠得七荤八素的胖子一家下了车在野地里吐了个干净，胖子抹抹嘴，背过身，从大包小包里掏摸出个锃亮的大元宝，粗看也得有30两，扔给了杨爷，苦着脸说：“把式哥哥，够不够就这些喽，您担待着点呗！”

杨爷接银子，沉甸甸压手，两边圆翅翘着，背后密密麻麻的蜂窝眼，顿时一惊，喊道：“这位爷，您给多了，2两银子尽够！”

胖子早拉着媳妇孩子没命小跑，回首喊了句：“多的算赏你的！”

杨爷摇头揣了银子，啐了一口，赶车回城。说心里不高兴，是假的，这回终于能给老娘过生日了！

到家进了小院，把车卸了，杨爷喊道：“娘！我回来啦！”

屋里出来个60多岁，慈眉善目，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摸摸索索过来，摩挲了一把杨爷粗壮胳膊，笑了：“儿啊，今儿怎么这早晚就收车了？赶紧洗洗，看跑的这一身汗！”

“娘，您进屋吧，我先洗洗！”

杨爷脱了油乎乎小褂，在铜盆里舀水擦干净了一身腱子肉，换了粗布小褂，煞了带子，才进屋。三间小北屋，收拾地干净利索，丝尘不染，杨爷提鼻子一闻，小厨房里一股香气，掀开锅盖一看，一锅热腾腾黄澄澄的棒子面窝头，煞是可爱，旁边一碟辣椒酱、一叠大腌萝卜、一碟霉豆腐、一盘炒烧土豆丝，赶忙问：“娘！您又忙活啦？您老眼不好，老早就说给您，甭管这些，万一磕着碰着咋办？！”

屋里的老太太听了，不仅不恼，还透着一丝儿喜气，摸索茶碗给儿子倒水，杨爷赶忙接过来嗔怪道：“说了您老多次啦，咋还是不听呢？我在外头赶车，就不放心您！”倒满一碗开水，便吸溜便说，杨爷瞧老娘喜悦，转念一想，问：“是不是四姑娘又来啦？”

老太太守了半辈子寡，就指着儿子活着，对儿子又爱又怕，摸着儿子胳膊，拽他坐下，自己个盘腿坐了炕头，笑眯眯说：“知道，娘知道你惦记娘！这不嘛，四姑娘看娘一个人在家，又是个睁眼瞎，人家忙完了家里小铺，来帮着洗洗涮涮，做了饭。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咱家穷，娘早给你说了媳妇，你看，她………………”

杨爷不愿提这些，拿过有楞有角的元宝，陪笑道：“娘啊，儿子有手有脚的，能伺候您呐。以后甭让她来了！您摸摸，这是啥？！”

老太太嘴里闲不住：“哎，你啊，跟你爹一样的拧脾气！又轴又犟。不就是为她爹看不上咱们家么？这怕啥？我私下琢磨，四姑娘对你有意思呢。赶明儿拖你舅母去他家提一提？这是啥，冰凉梆硬的？”

“您别费那个事！不去！这是银子。今儿儿子赚的！”杨爷喝了半碗水，给老娘念叨了早晨赶车去通州的事儿，老太太一个劲儿念佛不止：“阿弥托佛！这世道，才安静了几年，怎么又闹起来了？光绪爷坐龙庭，四海五谷丰登。阿弥托佛！可别跟庚申那年，两国洋鬼子进北京一样闹哇，那当儿还没你呐，你爹伺候升平署的老爷………………。”

老太太抱着元宝，要说往事，杨爷赶忙给老娘倒了碗开水，从柜子里取出个小罐儿，拿出两块冰糖搁进去化开，递到老太太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