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胡同,按老年间北京四九城的规矩,说是南穷北贱,住的都是穷人,不过呢,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柳树胡同看起来不长,却并不破败,其中也有些高大院墙,乃是前清南方一带富商大贾,为了离着南城商业区近便而置办的产业。
于三叔,就住在胡同西头里面一个小院。
黑漆大门并不高大,也没东霸天黑四爷那大院门口的上马石、下马石,连门鼓都是具体小而精微的。只有大门上俩精铜如金的门环显得格外大气端庄,显示小院的不俗。
大牛心里纳闷,想到于三叔也是京城一位霸王,手里的产业不计其数,又兼着直隶下三门的副总门长,怎么挑了这么小地方住呢?
王文敏打量四周环境,心中暗赞:于三叔是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老人家精明之处。
怎么说呢?
就算于三叔在四九城算有一号的大人物,江湖上的事儿,毕竟太难说,跟官场上的宦海沉浮,有过之而无不及。直隶加老北京周边,甚至天津卫的绿林黑道,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大河里稳当,小河沟里翻了船。
单看这胡同、这院子不起眼,可细细观察。这里非常严实,路口派上人把住,南来北往的都能看清楚,还有条通路,直往后街,一旦有点事儿,进可攻退可守。好房子大院子,于三叔必定买得起,可树大招风,太招摇,万人遭人算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种掩人耳目不起眼的环境,可见其人颇有城府。
刘三眼敲敲门,里头出来个二十出头,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一身干净利索,一笑:“刘三哥,您怎么来啦?有事儿?”边说边拿眼扫了王文敏、大牛。
方才还直眉瞪眼骄横的刘三眼,好似忽然矮了半截,一脸谦恭有礼抱拳笑笑:“豹子兄弟,我师父在家没?有两位客人,想请他老人家见见。”
“真不巧!”小伙子淡然说:“方才三爷爷刚跟我爷爷下了几盘棋,柳大哥说打不知道哪儿弄来一只什么鸟,还有个笼子,三爷爷挺高兴,过去看啦。”
“哎吆,还真不巧!豹子兄弟,您看,人家两位都是实心实意来的,呃………………”
豹子倒是很豁达,说:“您刘三哥带来的人,没事儿,进来吧,在院里等会儿,说不定老爷子一会儿就回来。”
三人进了院,豁然开朗。前院没有倒座房,正中一拉溜五间屋子,左右各三间厢房,有个小道通向后院。院里大青砖铺地,收拾地异常干净,正屋东边有个青石圆桌,上头还摆着棋盘、茶碗和水烟袋,西边是块小花圃,里头整齐摆放了一盆盆串串红、玉兰、海棠、芍药,五颜六色随风欢舞,一片粉黛。一个短打扮的老头,背着手正看花呢。
刘三眼小心翼翼过去,双手一甩,打千请安,笑吟吟喊道:“给您老请安!”
那老者身子不动,也说话,豹子赶紧附耳大喊:“爷爷,刘三哥来啦,跟您请安呢!”
老头这才回身,一张脸吓了王文敏一跳,大牛也心惊。原来,老头长得富态,方面大耳,银灰头发,花白胡子,可脸上从鬓角到嘴边,有道硕长的伤疤斜在脸上,透红的肉疤显得格外狰狞,原本一张好端端的脸,就成了半人半鬼模样。
老头咧嘴笑笑,挥挥手扶起刘三眼,比划了什么,冲王文敏、大牛看了两眼,豹子在他耳朵边念叨了几句,老头示意豹子去端茶,跟刘三眼拿手指头比划了半天。看得王文敏直愣神:原来这老爷子是个哑巴!
刘三眼异常恭敬,连猜带比划,逗得老头大笑,拍拍他,领着众人坐了青石椅子。众人喝了会儿茶,老头招呼孙子,比划了几下,豹子笑了,问:“诸位,有会下棋的不会?”
王文敏看看大牛、刘三眼,欠身笑笑:“我略懂一二,技艺不精,能陪老爷子过几招。”
豹子比划了,老头挺高兴,让豹子重新摆了棋盘,王文敏定定心,俩人走马出车,下起了象棋。
老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等交上手,看棋的大牛、刘三眼和豹子聚精会神,王文敏心里大颤!这老爷子手段太可以啦。
王文敏自小就爱好个围棋、象棋,跟老爹王清太学过几手,后去了津门,日常除了做买卖读书,就是自己在店里看棋谱,赶上津门高手不少,那几年很是学了不少技艺。后来回北京主持瑞古阁,才慢慢不那么上瘾喽。可毕竟功夫忘不了,方才以为老头不过是普通玩家,一交手才发现。这哑巴老头出手大气,走的路数,既不是北方行家的“科班”路,也不是南方的轻灵路,纵横奇诡、步步设计、令人步步惊心。闹得王文敏开始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拿出全力,才稳下来将将抵挡地住。
前后半个时辰,王文敏左突右冲不得要领,都被老头一一化解于无形,到了后来,老头突然一变招,异常凛冽凶猛,直把王文敏杀得人仰马翻,最后只有投降。
“高!老爷子,您这手段,恕我冒昧,就算去北海公园来今雨轩做个棋庄,也是绰绰有余!佩服!”
王文敏心悦诚服,豹子乐得直笑,给老爷子比划了。老头比划着“说”:“不敢!雕虫小技,让您见笑!”
院门口传来个尖细的声音:“好嘛!我这出去一会儿,又来客人啦?!不孬,能陪我老兄弟过过招的,满北京城也没几个!是三眼儿来了吧!”
众人闻言回头看,刘三眼像被点了麻穴一样一惊,慌忙起身整了整衣服,一溜小跑到门口,冲说话的主儿甩袖子打千儿:“师父!您安好?徒弟有点子事儿,特来请恩师的示下!”
“起来!呵呵呵呵………………”老头笑着进了院,外头仿佛还有跟车的,一闪没了影儿。王文敏仔细观瞧,这位爷六十开外年纪,枣核脸、八字眉、小蒜头鼻子、黄鼠狼嘴,一双三角眼炯炯放光直射向众人,下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白胡子,一身玄色绸裤褂,绑着腿带子、白袜布鞋,个不高,却很匀称,宽肩细腰,走路很奇怪,是丁字步!
大牛一看,眼就直了,悄声对王文敏说:“这位老爷子就是于三叔,瞧他走路,带着功夫呢!”
于三叔手里托这个鸟笼子,白银的抓钩,上面罩着面金彩缂丝古钱纹路的罩子,异常古朴华丽,稳稳当当走过来,瞥了眼王文敏大牛一眼,也不说话,只把鸟笼子搁在青石圆桌上,对哑巴老头比划了几下子,哑巴老头笑了,俩人对着比划了半天,旁人都不知道说的啥,末了,于三叔冲豹子摆摆手:“孩儿啊,我这有事儿,请你爷爷到后院看看我今儿踅摸的这对鸟。”
豹子陪着哑巴老头走了。于三叔邪邪盯着刘三眼,又看看王文敏捧着的大礼盒,半晌才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进来说吧。”
刘三眼小跑着去开门,三人进屋,也不敢坐,于三叔任由徒弟伺候着洗手、漱口,正眼也不看王文敏,等喝了半碗茶,才问:“坐吧,您二位是什么人?今儿来我家,有什么事儿就说,甭藏着掖着。大概齐您早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话先说在头里,有些事儿花钱能干,有些事儿给钱也干不了。”
王文敏领着大牛坐了,把礼盒搁在花梨木大桌上,打开,拱手深深鞠躬:“于三叔!知道您老人家是四九城有名的大侠!今儿我特来拜访,确实有件难办的事儿,请您老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