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原本,看不上文四爷这种招摇过市的遗少,觉得他根本不是个正经生意人,没怎么来往过,不过,就在去年做了几次买卖后,张丰财发现,文四爷够意思!不仅从来没拖欠过银子,还帮他拉拢了好几次法国府、英国府的买卖,让他狠狠赚了一笔,当张掌柜按规矩把“成三破二”的银子送过来,文四爷请他吃了几顿会贤堂、东兴楼,在座陪席有银行、当铺、银号的不少名人,闹得张丰财又惊又喜。随后还送了他两件小玩意儿!虽说不过是百十来块的玩意,可这情分儿和文四爷的大手面、大气魄,不能不让张掌柜心思活动,认准了,文四爷看起来吊儿郎当,为人着实没说的!
几次深谈,文四爷笑哈哈劝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祖宗的话丁点儿不差,这是什么年月?能赚点就赚点!别守着什么老套子规矩死板,谁跟银子有仇?!”说的张丰财哑口无言。
于是,俩人合着伙,做了几次买卖,着实让张丰财见识了文四爷的神通广大——连大内内务府库房的东西,都让他弄出来不少,俩人伙着卖给了洋人,美元英镑大把入手,晃得张掌柜眼珠子都红喽。便跟着文四爷,入了“道”。
文四爷交际人脉之广,也吓了张丰财一跳,烂面胡同王公公那儿,只是他牛刀小试的一个点儿,俩人合伙蒙了外地古玩商不少银子,又拿些假银票骗了王公公,张丰财起初还觉得这事忒不地道,文四爷光身一人,没铺子,他的雅宝堂可在琉璃厂有一号啊。不过,当文四爷把赚来的银子大把大把给他,望着白花花大洋,张丰财心里那一丁点儿的羞耻心,就忽忽悠悠飘走,烟消云散,转而心安理得拿着钱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去喽。反正他接长不短给京城大寺庙里送香火钱,没少在神佛面前烧香念经,按他的想法:虽然这些银子来得有点不地道,可佛爷们收了偌大香火,也得给点面子保佑保佑他呗!
带着这点心思,张丰财越发离不开文四爷,赚钱发财也从一开始的忧惧惶恐到心安理得,渐渐变本加厉地鼓捣。俩人赚了钱一起吃喝玩乐,很快成了穿一条裤子嫌肥的哥们儿。这不,趁着乱世,张丰财突然有了个发财的好想法,赶忙来找文四爷商量。
在厢房坐了一个多钟头,上好的香片都喝没味了,又吃了几块桌上白银錾花高脚盘里的小点心,心焦的张丰财听到正屋传来咳嗽、洗脸和咕噜咕噜漱口的声音,知道文四爷,起来啦。
“怎么?我那老哥张掌柜来啦?还不赶紧请进来!让人家冷坐着,真没规矩!”文四爷一身花里胡哨英国织金锦的睡衣,趿拉着法国皮拖鞋,端个粉彩人物漱口杯,盯着大大的黑眼圈和酒色过度的肥脸,摇摇晃晃出了正屋门,喝了口香露,仰脖子咕噜噜一阵,“噗”一口喷在院子里。
张丰财过来抱抱拳:“四爷!我来有点事给您说。”
文四爷无所谓地过来一拉他,笑道:“我的张大哥,久等喽!别忙嘛,看看我最近淘换来的一对红子,原先是西城桂大爷的宝贝儿,我看上啦,死说活说,整整五百大洋外加一对乾隆珐琅彩鼻烟壶才弄过来,不是看我的面儿,谁也甭想!您瞅瞅,多体面、多漂亮!”文四爷随手把漱口杯子交给大丫头,拉着张丰财走到廊下,指着一对小鸟,嘚啵嘚啵就是一刻钟,听得张丰财脑袋都大了。
“预备早饭!给张掌柜换茶!对喽,屋里的人出来,去账房,还是照数给!”文四爷摇摆着身子挑帘请张丰财进屋,他打眼一瞧,一个妖冶俏丽的女子,正扭着水蛇小腰忸怩出屋,一溜烟儿没影了。
“这是春华堂里的那位?”张丰财心知肚明,带着坏笑:“四爷可要注意身子啊,我听说,她可是匹‘销魂小马’!”
“哈哈哈哈…………。屁话!什么销魂马,跟您说,我啊,棒着呢!”文四爷大马金刀坐了东间里的五彩瓷墩上,端碗热豆汁喝了一通,大理石圆桌上,摆满了细巧点心和夹肉烧饼、六必居小酱菜、酱鸡丁、松花小肚儿。
他一面大吃一边笑:“这妞儿,没上回在上海玩的俄国老毛子妞儿过瘾,人家那大块头,大…………不过呢,洋人就有一宗不好,哪儿哪儿都是一堆毛儿!哈哈哈哈,下回有机会,我请你找几个东洋日本妞。听说,挺舒坦呢!”
俩人闲聊了会儿,饭毕上茶,对火点烟,文四爷眨了眨眼,笑问:“头年里那八千您还没花了,这会子又有什么好生意啦?”
“不是说曹大总统罢了一批官儿,又上来一批新贵?我琢磨着…………。”张丰财伸过脖子,喜笑颜开。
“嗨,我说老哥,您呐,该怎么说怎么说,在这儿,不用蝎蝎螫螫。您瞧这一屋子东西,您能卖出去,就算您的能耐!”文四爷仰头大笑。
他可不是显摆,这间以花梨木透雕万字不到头的大隔扇分成三大间,一色稳重深沉的紫檀雕花家具里搁的、摆的、供的、放的和墙上挂的无不是钟鼎礼器、书画古籍、宋明古瓷、古玉珍玩,放眼望去琳琅满目,像是进了座宝库。
张丰财讪讪笑道:“这不是嘛,有几位下来的官儿,要买些古董上供,我铺子里那些玩意您知道,都卖了,还摆什么?再者说,一两万的价,货也不好配呐。自然,那些人官小,您看不上。我琢磨着,来您这儿看看,有合适的咱们赚一笔。另外,还有一件大事,跟您商量!”
“一两万就把您难住啦?他们还真舍得!这帮人,真不开眼。现而今这位大总统,大字不识几个,连澡堂子修脚的都封了官儿,哦,就是上次咱们见得那位总统府总务局局长。闹得一塌糊涂,买这些送上去,不定成不成,钱花了,万一不成,这可不能后找补!”
“那是!我跟他说了,货出手,再回来可不是这价,有俩听了不敢再买,有几个不怕。”
“那倒是!他们这些年也捞够本儿了。成,你等着。”文四爷还真不含糊,起身去了西里间,从大柜子里翻腾出几个匣子,搬过来打开。
张丰财眼前一亮!一个锦盒里,是只小商鼎,里头有十几个铭文。一个是座二尺高的碧玉座屏,上头人物花鸟栩栩如生,还刻了两首乾隆爷的御制诗。另外俩匣子里,一个是只北宋钧窑的大碗,一个是套装十二枚雍正五彩玻璃的鼻烟壶。
“这些个东西,前年有人出三万大洋,我没卖,后悔的我吆!你拿去,最低不能少过两万五,还是我的大头,卖多了的全归你。”
“嘚来!谢四爷!您放心,卖了定然是您的大头!我永远捧着您,您瞧,鼓捣这些玩意儿,还得说是您老人家!哈哈哈哈。”张丰财眼珠子血红盯死几件珍玩,心花怒放,忍不住先就低三下四起来。
文四爷听不得捧,一捧他就晕乎,至于是真晕还是假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听到这儿,文四爷哈哈大笑:“敢情!我就是要叫那些贼羔子瞧瞧!大清国倒了,大清国的爷没倒!不仅没倒,爷还活得有滋有味,有里有面儿,有钱有势,气死他们!”
“您这心气儿,四九城也没谁啦!佩服!佩服!”
“嘚!您就别给我灌米汤啦。莲花,莲花!把这几件东西,用咱们的大皮箱装好了,一会儿让王掌柜带着!”
大丫头进屋来,抱着盒子去收拾。文四爷问:“方才你说还有件大事?什么事儿啊?这年月除了赚钱,还有啥大事?”
张丰财从袖子里掏出张皱巴巴报纸递过去,文四爷装模作样扫了几眼,颠过来倒过去,皱眉问:“没啥啊?这上头不还是那些烂消息?这玩意,我从来不买!卖报纸的那帮孙子和小报记者,甭想赚四爷的一分钱!”
“我的四爷!您瞅这儿!”
张丰财一指,文四爷这才看清,是市井刊里,有一段文章:本报讯,南城烂面胡同奇案三日内案情大明!由京师治安总顾问孙德胜老先生以智慧敏锐之眼光,断明,此乃名秋霞女子院中房檐下罕见剧毒守宫所为………………
据此,前清太医院周太医大力相助,以杏林仁义,急赴救人,最值得一提则是琉璃厂瑞古阁王文敏掌柜,贡献家藏宝物价值万金之通天犀救治中毒者,风闻王文敏掌柜平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对古董古物研究颇深,做买卖亦货真价实从不欺骗,在琉璃厂名望甚高,其父与琉璃厂梁老掌柜一般,皆是琉璃厂古玩行的耆老人物。有此家风传承,一商贾之身,急危救难,古道热肠、见义忘利,实乃京城商贾之楷模,近日,风闻内政部将为其颁发奖状,以兹表彰其大德高义、重义轻利之高尚品德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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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万金?通天犀?!”文四爷眼珠滴溜溜转了无数圈,目光闪烁不定,陷入沉思。
小商鼎,民国初年按规格卖,一个字最少一百大洋。西瓜大的,就得八千一万,加上字,也得一万左右,这种青铜器少,也贵,当时家买的少,当官买了送礼的多。
碧玉座屏,跟插屏差不多,明清比较流行,清代乾隆年间,平定西域后,乾隆爷做了不少,摆放在各个宫殿内。豪门大户人家的正堂里,也比较流行这类摆设。
北宋钧窑大碗,在民国属于稀罕货,老年间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说法,一般钧窑很少出现在琉璃厂,元代货有,但北宋的货凤毛麟角,因当年多被宫廷收购。一件钧窑瓷器,在当时也得值五六千大洋,如果器型大、釉色好,经过“炒作”或卖给外国人,会翻倍甚至三倍之多。
、雍正五彩玻璃鼻烟壶,清代的鼻烟壶,国产的始于康熙年间,材料多样,经过我国工匠妙手制作,精益求精,非常精美。但因玻璃的制作工艺落后,一直没有玻璃鼻烟壶作品。康熙晚年、雍正初期,国产
玻璃在宫廷经过雍正的严格督促,精良了很多,雍正中期,出现了玻璃鼻烟壶,颜色鲜艳犹如宝石。雍正晚期出现了陶烧玻璃鼻烟壶,在乾隆年间大盛。
清帝喜欢制作一些套装小玩意,比如按一年十二个月制作的十二月茶杯、酒杯,还有就是成套的鼻烟壶。此类玻璃鼻烟壶,单个卖百十块大洋,成套的宫廷造办处作品,一套就得五六千大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