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周太医所料,那天到场的记者,无不笔下生花,把个孙德胜断奇案写得天花乱坠跌宕起伏,又是诡异中毒又是王掌柜宝物解毒,又是诈尸又是通天犀熏死守宫,有些文章还算诚实,有些个为了抢眼球、多卖报纸,把事情写成了好似公案悬疑小说,妖魔神怪纷纷出动。消息顿时爆炸似得轰动了整个北京城!不少读者看了这扣人心选、精彩绝伦的故事,欲罢不能!纷纷写信地写信、亲自来地亲自上门,烂面胡同简直成了庙会,见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非得瞧瞧那只大守宫,幸亏大家都不知道王文敏家,都跑到瑞古阁瞧热闹,看宝贝。
这可把王文敏吓坏喽,他连家也不敢回,领着一众伙计接待来访者,早先还给端茶倒水,后来人越来越多,把瑞古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好些买卖家都受了影响,供茶水也赔不起啊,赶紧贴了告示,说通天犀被贵客看上了,不在手里,诸位请便。
老北京老少爷们的热情劲,把这两家的生活搅了个天翻地覆,也让他们哭笑不得。
不多日,大牛恢复了身体,也赶上他底子强壮,拉着洋车把王公公、秋霞带到琉璃厂,进门就给王文敏跪下磕头。
王文敏高兴坏了,赶紧扶起来请上座,就这些天工夫,也许是家人恢复心情好,也许是周太医的药好,王公公三人都乐呵呵打扮得利索。等端上茶来一问,原来早些天,同仁堂、鹤年堂都派人来买大守宫,靠着周太医那封信,一条毒虫,竟然卖了五千五百大洋!人家还外带送了好些珍贵滋补药物。加上那天孙老爷子开玩笑给大人们要的,足有七千多大洋!这下子秋霞一家真的因祸得福,拿了钱,秋霞挺有主意,说咱大难临头,不是周老太以、王掌柜、孙老爷子仗义相助古道热肠,早就家破人亡了,得感谢人家。
因此拿出一千五百大洋,带些礼物,每人一份儿,给三人送过来。孙、周两家因是老人,先去的,他们也高兴,大洋自然一文没要,礼物收下,还给了回礼,周太医还给秋霞看了脉,她已然有了俩月身孕,王公公、大牛听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周太医约定,让大牛每月拉着秋霞来家里诊脉,并开了安胎药,王公公跟周太医俩老熟人,也算接上头,接长不短,吃饭聊天,回忆着陈年往事。
王文敏叫了一桌菜,请几位边吃边谈。说起往后的生活,大牛憨厚笑笑:“我只会拉车,别的没学过。秋霞说…………。”
秋霞接过话道:“既然众位爷不要钱,咱们也不能靠着这钱,坐吃山空。我琢磨拿出一些,去城外乡下,买几十亩好地,修个院子,春秋两季收租子,做为根本。拿出两千大洋,放在哪个当铺、买卖家做营运,每年按时分个红利,细水长流。剩下的买五六辆洋车,大牛爱拉车,自己一辆,其余的租出去,每天进个几块钱,贴补家用,剩下的钱留作家用。我叔年纪大了,在京城住了一辈子,也不愿去乡下,等春秋天气好,我们去乡下住几天,算是解闷儿。王掌柜,您是大买卖人,您觉得呢?”
正在斟酒的小贵子乐得蹦起来:“好啊!好!秋霞姐敢情是女诸葛啦!这番算计,真正是过日子的主意呢!”
“没规矩!”王文敏笑瞪了他一眼,想想秋霞主意确实既有根本,还能运营发展。是个好法子便自告奋勇,亲自联络了京师当铺第一家,山东黄家的大东家黄汉昌,介绍秋霞以两千大洋入了股,签了文书,年终分红。
这下子,王家不仅跟秋霞家成了半路亲戚,年节来往不绝,孙氏媳妇跟秋霞还拜了姐妹,跟周太医、孙德胜府上更是成了朋友,在乱世中尚属安宁的北京城,红红火火过起来。
可老话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瑞古阁王掌柜手里有通天犀的消息在四九城大街小巷嚷嚷开喽,不少人添油加醋神乎其神地一白话,却引起了不少人贪心觊觎,这才是王文敏用宝物仗义救人,不料想平地再起风波!
十九
转过年来春天,正是民国十二年,政局最混乱的一年。出身直隶的曹大帅,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这些年做惯了大帅、上将军,又看上了民国大总统这个宝座。跟部下们成天介叨叨,想过过总统瘾。
别人不知道,他身边这些人都门儿清,曹大帅也是袁大总统麾下的老兄弟,自打小站练兵就鞍前马后伺候着。人敦厚仗义,也算实在。可他怎么能当总统啊!这位大帅跟“北洋三杰”王、段、冯三位大人不一样,人家或是留洋或是上过学的秀才举人,连曹大帅的铁哥们吴大帅,也是秀才出身呢。这位曹大帅,自小跟着家里做小买卖,是个卖粗布的出身,大字不认识一箩筐,说话大大咧咧嗓门跟炮仗似得。一张嘴就是军营里那套“日爹操娘”的粗话,又不懂礼节国情,咋能干万万人之上的大总统呢?
虽说袁大总统死后,北洋一系四分五裂分崩离析,除了段总理,其他人说话下令,外省督军就当放屁。正眼都不瞧。可毕竟是国家法统的代表,人呐就是不能有过分念头,尤其是有钱有权有势的,比如曹大总统,为了做总统,竟然鬼迷心窍,辗转反侧,成天睡不着觉,在家里打鸡骂狗一百八十个不顺眼。
身边那些遛狗子拍马屁的就忍不住跳出来喽,绞尽脑汁,帮着出坏主意。先把北洋老智囊、袁大总统的挚友徐菊人老总统赶下来,又花了二千万大洋,遍贿污糟猫国会的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议员们,加上铁杆吴大帅带兵支持,嘚来!这大总统宝座,曹大帅还真坐上啦。
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皆然。曹大总统坐上宝座,仗着吴大帅支持,军政大权都握在手里,着实舒坦,赶忙把前朝内阁的总长、次长、各总局的局长、署长,撤了一溜够,都换上自己心腹人马,四九城老百姓们把这番折腾当成了笑话,这位曹大帅,连给他洗脚修脚的内宠兔子小伙计,都封成总统府总务局长,那乐子,大了去喽!
可原先那些高官显贵们就麻爪啦,跟着徐大总统干了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千里来做官,为的是银子钱,钱没捞够,官儿没了,这怎么行?于是乎,大大小小被撤职的官儿,赶紧四处探听、八方打探,不少人知道曹大帅没文化,可他手下的谋士、新贵们爱好个古董珍玩,如丧家之犬的官儿们找到这个钻刺打点的法门,乐得欢天喜地,一窝蜂拥到琉璃厂,大把银子采购些古董珍宝,托门子走关系送上去,静待“恩典”。
这下子,北京城又是一番乌烟瘴气,只有琉璃厂各家铺子和买古玩送礼的官员们高兴。
东四牌楼又叫东四大街,是个热闹地儿,因在内城,住的都是些有身份的老住家和显贵,民国以来,风轮流转,有些败了家的前清遗老遗少卖了房子,搬到杂八地住,这里又成了新贵们的住地。
不过,其中有一家,一直没换人,广亮大门,规整的双套四合院子,连门前的石鼓、上马石、拴马桩也是一应俱全,每天都由这家的下人们打扫清洗地干干净净。
“吁!”,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稳稳停在了这座大院门口,出来个穿绸裹缎的胖墩墩的买卖人,火急火燎上了青石台阶,跟门口的下人打了个招呼,下人很熟悉来人,赶紧领着他往里走。
来者非是别人,正是琉璃厂雅宝堂的大掌柜,张丰财!
张丰财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每次来,他心里都馋地痒痒——在京城混了几十年啦,他也没有这么个大院子,不是买不起,是住不起!看看四周规整的青砖壁垒、粉墙灰瓦、红漆廊柱和后院花园里的花圃、暖棚,光维护,一年就得不少银子,加之大鱼缸里种种名贵的各色金鱼,廊下一水儿紫檀雕花白银抓钩的鸟笼子和里头的百灵、黄雀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亭台间鲜花绿树,都得花钱请专门的把式来伺候,还有伺候的下人、老妈子、车夫、厨师、管家,这挑费,除了有钱有闲的前清大爷们能舍得,他这种商人,想也别想。北京老话说的好——卖的起、住不起、住得起、养不起!
正房五间,大块玻璃窗户垂着暖色纱帘,看不清里头。门上方有块楠木填绿漆的匾额,写的是——尚雅斋。那字体笔力雄厚、气势不俗,乃是前清香中堂的墨宝。
张丰财到了门口,暗处迎出来个留着大辫子,俏丽灵巧的大丫头,上来接住蹲身问好:“张掌柜安好!”
“四爷呢?在家没?”张丰财咽了口唾沫,走的热,不管不顾拿袖子擦脸,惹得大丫头一笑:“吆,您来的可不巧,我们四爷昨儿晚上跟王参议、吴将军和六贝勒喝酒,天亮才回来,正睡着呢!您请这边来,稍待一会儿?”
“那好。”张丰财喘了口粗气,摇晃胖身子,跟丫头去了厢房喝茶,掏出金壳怀表看看,都过一点半了,不禁皱眉嘀咕:“这都多早晚啦,还睡!哎!”
不用问,这里就是文四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