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夜色浓重,小院里一片惨白而死寂中,透着众人诡秘地语言和机械的动作。经过一天的多忙活,丧事算是在王文敏的指挥和麻脸众兄弟的大力协助下,办地像个模样了。
小院门外挂着丧吊子和两只素白的大灯笼,因为家里有王公公算是老家儿,按老规矩,小辈儿死在老人前头,是不能大操大办的,加之王公公病入膏肓又受了惊吓,秋霞姑娘含冤入狱,本就连个亲戚都没有的大牛这场丧事,只能草草预备。
这倒不是因为王文敏不舍得出钱,还有个缘由,则是老北京人白事儿礼节:外人终究是外人,喜事、白事不能代替主家大包大揽,就算主家没有当家的或者当家的年幼,也不能越俎代庖地做主。假比姥姥没了,当外甥的再有能耐、有钱有势,也得听穷舅舅的,绝不能大包大揽地操办,不介,外表看起来虽说好看,可背地里那骂人的话就出来喽!这还说的是亲戚,更可况王文敏跟秋霞一家无亲无故呢?!
秋霞两口子又没孩子,连个打幡摔盆的人都得现找。也是小贵子有情有义,为了多年来大牛哥和秋霞姐的照顾和幼年时的亲热,主动承担了“孝子”角色,连他哥哥亲自来祭奠劝他,也是宁死不该。这性格儿,合了麻脸、王文敏的脾胃,因此都对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另外看待。毕竟除了他,再不好找哇。这下子,泉下有知不到三十的大牛,有了这么个十七八的大“儿子”,也该瞑目了。
邻居几个大妈大婶来帮忙十分踊跃,蒸馒头、熬粥比给自家都用心。伺候着俩丨警丨察大爷也舒舒服服。明摆着,王文敏出的这二百大洋在琉璃厂算不上啥,可在南城烂面胡同,一条胡同的穷哈哈也不定能凑出一百大洋呢!一个巡警每月不过才五块钱薪水!谁见过那么多银子?!一筐筐的水果、点心、白面、猪肉、蔬菜、纸马香烛搬进院子,川流不息地人群,总算给死寂的院子增添了点儿人气。那些大娘大婶连吃带拿的,自然皆大欢喜。
王文敏为秋霞的事儿跑了一天,跟买卖上的军政官僚、富商大贾、前清遗老亲贵,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半熟脸儿,管事的、在野的,也见识了他们形形色色或是贪婪、或是虚伪、或是狡诈、或是跋扈地嘴脸。礼送出去不少,大多数都留下了,可这些老爷大人们,没一个有准信儿的!不是打着哈哈说没空管,就是两手一摊:嗨,不就是死了个小民百姓嘛!您一个大掌柜急什么?更多的是打着官腔:这事儿,包我身上,等下头报上来,一准儿给您信儿!
一条人命,还比不得他们在灯火华丽的酒桌、牌桌、舞厅和大烟榻上玩乐重要呢!
有个熟悉的坐办老爷嬉笑道:“我看呐,王掌柜您就是多余管闲事儿!中华民国这十来年,老百姓可倒了霉啦!年年打战天天死人,死个把人算个啥?!死了,埋了就完了,您这么非亲非故跑来跑去的,这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嘛!碰!”一边跟几个花枝招展女人打牌的大人仿佛没事人一样在牌桌上挥洒汗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人命就如树上掉落的树叶子、茶杯里蹦出的茶水一样轻贱,不小心打扰了他的雅兴。
这可怎么办呢?一向聪敏的王掌柜算是没了主意。只好给老爷子说了,亲自来小院帮着办丧事,也算慰藉一下自己个儿的心。
子时三刻,夜色越发浓重。帮忙的人都回家了,只有俩丨警丨察在东厢房门口坐着抽烟,一边盯着门口,一边盯着正屋,帮忙的穷兄弟,在院里搭起来简易的棚子里喝茶闲聊,这棚子也是棚匠师傅们的手艺,几根杉杆一插,搭上布就是屋子,里头摆了吃食茶水,初冬地天气里,挺温馨。
丨警丨察们觉得外头太冷,等月亮钻进云团,寒风呼呼而来,他们也进了棚子,跟这些一样是穷人的哥们们扯起闲篇——那年月,家里穷的年轻人几个出路:拉车、学买卖、当巡警。没啥区分。
小贵子在正屋里穿着孝袍子守着架在长条板凳上那口规整的大棺材:上了五层大漆,说不上是杉木十三圆儿,可也不赖,正经的整幅板子,虚掩着棺盖,因怕后头还得验尸,盖子还拉出一块,露出棺内盖着被子的尸体。
棺材前头是个简单的灵堂,小桌上摆着五供、点心香茶、香炉白蜡,两旁是彩纸扎成的纸人纸马,前头是个大火盆,小贵子跪在草毡子上,又难受又辛酸又困,把一张张纸钱扔进盆里,还得时刻注视着供桌上的香炉,香快灭了,就得赶紧补上。据说,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怕本家断了香火。
王文敏满心愁苦坐在东厢房里,照顾着奄奄一息的王太监。心里一阵阵凄凉:看着架势,说不准这家人都要毁了!这香火,不定怎么样呢!可怜秋霞、大牛夫妇俩老实厚道、与世无争,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一阵峻削的北风呼呼吹过,屋里屋外一片刺眼的惨白纸活儿、白幡漫天飞舞飒飒作响,一股阴森森冷气扑面而来,院外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绝大多数人都在睡梦里做着高兴或是悲伤的事情,毫不顾忌外面北风猛烈的呜呜作响,小胡同里活人归于安静的同时,很多暗夜里出现的幻影或悉悉索索不知名的东西,在黑暗世界里来回乱窜,偷偷窥视着这座狂风中的小院和其中快要睡着的人们。
院里那些白幡、白帘、白纸糊的纸人纸马,手艺精湛栩栩如生,也正瞪眼微笑,静静注视这个大祸临门的家。
“哗啦啦!哗啦啦!”像是有什么人用手抚摸着它们,仔细听,风声中仿佛透着隐隐不知是哭泣还是大笑的声音,隐隐约约远远近近四处流窜,在院子里流连不舍。猛抬头,星月无光、死沉沉的天空死沉沉的街巷。
连平时巧梆子的更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冷,躲到哪儿喝酒猫着去喽。还不如酸枣树上的一群乌鸦,冷冰冰俯视眼前这个小院、这群人………………。
棺材前的小贵子打起了盹,王文敏也支撑不住,眼皮千斤重,使劲儿睁眼看看外头悄无声息,院里的人窃窃私语,炕上两床被子下王公公皱纹堆积蜡黄的脸毫无血色,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才能看出这是个活人。实在困极了的王文敏慢慢睡着了。
王太监睡不着,昏黄眼眸里凄零零的光芒快要散了。
他活够了,这辈子做了太监,苦过累过下贱过,也吃过喝过富贵过,反正什么罪也受了,什么福也享了,死而无怨。可这临死临死,猛不丁碰上这么档子熬头祸事,让他百爪挠心!
晚年骗了人家,自己也让文四、张丰财骗了,这都无所谓,过眼烟云嘛。再说,他手里还有颗宝石戒指呢!自己棺材本儿没问题。只是大牛暴死、秋霞入狱,闹得他连死的心都没了!好端端的大牛怎么就死了呢?虽说自己并没有看上这个“侄女婿”,觉得他太傻,太呆,不会像前清那些王孙公子一样对女人好,大把花钱。秋霞呢,说起来算“侄女儿”,又普通又拘谨的一个女人,这些年世态炎凉过下来,再没有比她更好的有情有义古道热肠的姑娘啦,惜老怜贫忠厚老实,原先顶看不惯的小夫妻俩这一死一走,令晚年病重的老太监更觉凄苦难耐,原来他们身上那些他看不上的东西,也都成了一些破碎的、落寞的、欢愉的、美丽的片段。
那就是家的感觉。
迷迷糊糊的王太监想解手,看看王文敏睡沉了,又不好意思叫他。以他的眼力,还真看不透这位王掌柜到底是个什么人!说他温厚老实吧?可他做买卖时的计谋智慧真不少;说他是个狡猾的奸商吧?人家一脸正气操心劳力为自己家奔波;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值钱的戒指?那也不用搭上这么些人情功夫;说他什么也不为?老太监不信,半辈子在宫廷里司空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不信世上有那么好的人。自然,这里头不包括秋霞两口子。
此刻一阵冷风猛灌进来,正屋里昏暗的白蜡烛立时像被掐住脖子忽明忽暗瑟瑟发抖,王太监正努力起身摸索着床边的粗瓷尿盆,耳中猛然听见一阵吱吱啦啦的声响,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自打进宫就被灌输了好些个鬼怪故事传闻的王太监在皇宫大内那些阴暗角落里总会发现或多或少的殿神、大仙的影像,一代代由大太监流传下来的故事伴着他们生理还有心里上的残缺和变态被下一代太监接力棒似的接过去,不仅深信不疑反而添油加醋的大肆渲染。此时王太监不知怎么了,老觉得正屋里除了小贵子,还有些什么东西埋伏在阴暗角落里,伺机而发!
胆战心惊的心惊的王太监哆嗦着身子瞧瞧往外瞭望,空洞的眼神刚有了点儿活气,忽然,又一阵吱吱啦啦的声响传来,是、是棺材!
棺材里头,好像有只耗子在扑棱!不对,不是耗子!王太监蜡黄的脸渗出豆大冷汗,惊恐地注视着,心里一惊,热乎乎的尿液涌了出来,原来,那没钉死的棺材盖,缓缓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