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敏心里一惊有些尴尬,这日子口,她怎么来啦?
一身蓝细布大褂的秋霞姑娘还是那副低眉顺眼却不卑不亢的神情,挎着个盖着花布的大竹篮子,款款福了福,站在当场直视着王文敏。小贵子急乎乎过来凑着王文敏耳朵:“掌柜的!她就是我说的那个领着我去鬼市儿上面卖过绢花的姐姐!”
“啊?!”王文敏心里一沉,忽然回想起那日夜半三更带着小贵子去鬼市那番奇遇,当时小贵子要了一块钱买来送给自己个儿媳妇的绢花!难道,是眼前这位清爽的女子所做?!
“王掌柜的,您别怕,今儿我来不是要后账的,也不是求您找补帮忙,您是个良善人,我来,是特意来跟您说道说道其中的内情。”秋霞一说话,就低头看着脚上素面的布鞋,上头还打着个不显眼的小补丁,显得十分可怜。
“啊,那请姑娘坐!小贵子,快去斟茶!”王文敏过来想接篮子,秋霞眼皮一跳,敏感的回身放了篮子,才缓缓坐了紫檀椅子,这边小贵子端着俩盖碗过来,喜笑颜开:“秋霞姐!上次在鬼市儿,就是我们掌柜的给的一块钱买了您几枝绢花,我师娘喜欢的什么似的!那天您穿的男装,离得远,我们掌柜的没瞧出来,姐,自打您搬了家,这都多少日子没见了,您怎么跟我们掌柜的还认识呢?!真巧!”
秋霞姑娘恍然大悟,当着王文敏不好跟小贵子攀谈,只起身福了福:“真是谢您!不瞒您说,不是您的一块钱,家里真有些揭不开锅了!我自己个儿做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您夫人要是喜欢,我闲了再做几枝送她。”
小贵子一脸喜悦,王文敏自然有数,原来那天他在救助故人,这小子,成!抬抬手示意秋霞坐下,指了指外头:“小贵子,我和你秋霞姐有话说,你出去招呼着客人,快去!”
“嘚来!掌柜的!您有事就叫我!”
看着小贵子一阵风似得跑了,俩人对坐沉默,这话从哪儿说起呢?对待来买古玩的客人和形形色色的行里人,王文敏自然有几套应对法子,不然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做这行。不过,他自小学徒,上有严父慈母,家有贤妻,对女人,应对起来总觉得没那么得心应手,也有些老规矩在心里作祟。
“您请喝茶。”王文敏轻轻说,看着秋霞稳稳当当端起来盖碗,撇撇茶叶,在唇上一碰了一下,就放下了。
真奇怪,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啊,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怎么神情里透着股落落大方呢?连盖碗茶喝得也自如,这可不是普通人家女子的做派。
“您今儿来是?”
“王掌柜的,那日在我家,真对不住!”秋霞起身稳稳请了个满洲蹲安!这把王文敏吓了一跳。这年月,说礼多人不怪,可秋霞的礼儿也忒多喽!就这个蹲安,别说一般人,就是亲贵王府的女仆们,也没做的这样稳重好看,没个十年八年的工夫,学不来!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女子,到底什么来路呢?
王文敏不好直问,拱拱手道“您客气!快起来!不是您那天故意洒水借机指点,我这点小买卖非得赔光了不说!”
俩人客气一番,秋霞姑娘沉静地斟酌道:“话是那么说,可理儿不是这个理儿………………哎,怎么说呢,我瞧出您不是那种掏坏的奸商,又让我叔和张掌柜借买茶叶撵走,可、可我一琢磨,不能让您上这个当啊!不瞒您说,我们家是穷困潦倒,可再穷,做这种损阴败德的事儿,非得遭报应不可!所以,只好赶紧托间壁的二大妈去买了茶叶,我在大门口盯着,就怕您忍不住淘了银子,当时、当时我也怕,没别的法子,只好泼了您一手热茶,趁着给您治手,急切之间才写了那几个字。哎,说起来…………。”她顿住了。一张脸胀地通红咬着嘴唇,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看得出,她心里剧烈翻动,既不好说自己家里的苦处,也不敢痛斥叔叔的无良,还得把事情说明白,因此十分踌躇。
“您、您别介,别哭。我王文敏也是个爷们,可从来没见过您这种仁义良善、不同流合污却能救人于水火的姑娘!您有话就说,放心,您的话出您的口,入我的耳。再没有人知道!要是我泄露了,叫我………………”
“您甭起誓!”两行清泪潸然而下,秋霞姑娘眨眨眼,掏出块帕子擦了,抽泣道:“我要是不信您,今儿就不来了。我前头说了,今儿来,一不是为了找后账,二不是为了求您央告帮忙………………是说清楚这事儿。不介,我心里不安!”秋霞长叹一声,说出了原委。
秋霞,原本既不姓秋,也不叫秋霞。她本是满洲镶蓝旗下,老姓瓜尔佳氏,自小没了爹妈,跟着舅舅过活。老话不是说么——三岁没了娘,苦水似海长。秋霞就是这么个苦命人儿,在她舅舅家,过的苦极了,没爹没妈不必说,还是个丫头,旗人家里虽说跟汉人不同,都尊敬家里的女孩——俗称姑奶奶,不过她舅舅本就有仨姑娘,只吃着份闲散钱粮,也没做什么官儿,上头还得养着亲妈,因此紧紧巴巴的家里头,再养活个女孩,闹得舅母、仨表姐没一天不闹幺蛾子欺负她,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小秋霞自小就像个小丫头一样战战兢兢,吃剩饭、喝凉水、睡下房,挨骂挨训斥、出了什么事儿顶缸罚跪,那是家常便饭,活得既憋屈又无奈,那叫一个惨呐!连同族的老少爷们时不常也说道她舅舅:“人家一个没了爹妈的孩儿,还禁得住你们这么作践揉搓?!”
亏得她姥姥还活着,暗地里维护着这个小外孙女,就这么风里生雨里长,到了9岁多,因吃的差,睡得差,看起来还跟个小孩儿一样。说来也巧,那年内务府传了懿旨,宫里要选宫女子,秋霞仨表姐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派头儿,舅舅舅母拿着当心肝宝贝儿似得,哪能送进红墙黄瓦黑阴沟的大内去吃那个苦?然而下五旗佐领和包衣家里选宫女子,是大清国几百年来的祖制,谁敢玩猫腻儿?不过呢,清末年间,老佛爷当家,什么祖制规矩,就凭她老人家一张嘴喽。秋霞的姥姥琢磨着,外孙女再在这个家里碍儿子、儿媳妇的眼,早晚得让他们作践死,不如进宫找口饭吃,说不定还能得了圣宠。于是老太太跟儿子一说,让秋霞顶替姐姐们进宫,再花俩钱给佐领大人,这事儿就过去了。
她舅母一听,果然大喜,好不容易把个“丧门星”给踢出家门,乐得什么似得。赶紧催着男人去佐领家送了礼,再给秋霞捯饬了一番。送进了大内。
老年间这皇宫可了不得,说是天上紫薇宫,地下紫禁城,真龙天子居住之处,百神护佑金碧辉煌富贵之极!其实呢,一入宫门深似海!甭说做宫女,就是做各宫主子,只要迈进大内的门,这一辈子,就圈在那个几里大的黄圈子里,死也得老死在里头!深宫寂寞、岁月无情都是小事,赶上哪天上头不高兴生气发脾气,不是打就是罚,连个说话儿诉苦的人都没有,连寻死都不能。为啥?只要口出怨望、自杀身亡,《大清律》、《宫中现行则例》上都写着呢!本人以大不敬论处,死了扔出去喂狗,株连九族!七八姑八大姨都得跟着吃挂捞。所以,在那个年代,进了宫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好人待得地儿。
秋霞挺走运,也许是领班的姑姑可怜她,分配她去储秀宫老佛爷自己设置的织染处干活,跟着些一辈子没出宫去的老宫女和全国招来的女工学习纺纱织线,没事儿学着做个小玩意儿、内绣荷包、绢花捂得,或是进贡老佛爷赏人,或是偷偷托太监带出宫去,换点零花钱。秋霞老实厚道、人也本分,吃苦吃惯了,来了宫里那么森严可怖,对她来说,能吃饱穿暖,还学了些手艺,不啻天堂喽。织染处这里,是老佛爷用私房钱设置的,用的材料、金银线、绸缎全是极品,她老人家又喜欢富贵奢华,大把银子花出去,用的工匠又是高手,不到几年,秋霞的手艺就学出来喽。正赶上老佛爷七十万寿,内廷外朝热闹得一塌糊涂,憋着劲儿给老佛爷进贡贺寿。秋霞偷偷绣了一幅百鸟朝凤图送了上去,不知怎么得了老佛爷的爱,立即下旨召见,见其老实厚道,就留在了御前,伺候杂务。
外人看来,这就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大内各宫各院,加上有品级的太监、有脸面的宫女,谁也不如大清国真正的当家人慈禧太后宫里的人有体面。李总管不是常说嘛——就是老佛爷宫里一条狗,也比外头的人尊贵。吃喝自不必说,就是穿戴,也远远压过万岁爷、皇后两宫,是大内的独一份儿。只要在老佛爷跟前儿得宠的宫女,伺候多年,必然受恩穿五福捧寿的绣花鞋,这双鞋一穿上,就成了身份的标志,无论宫中各处管事的、侍卫、内管领、小苏拉,远远见这种鞋一出现,好嘛,得赶紧着肃立请安呐!